林景嚴嘻嘻一笑:“楚大哥。”
楚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畢業了?有什麼計劃?”
林景嚴搔了搔後腦:“不知道。”
楚寒沉吟片刻,道:“要不,跟我跑一趟省城?”
“什麼?!”林景嚴猛地跳了起來,臉上露出雀躍之光,“真的?我可以嗎?”
楚寒身邊一個小夥子哈哈一笑:“當然是真的。我們楚隊長什麼時候說過瞎話?要不要去?要去就跟我們走。”
林景嚴左右看看,既興奮又有些忐忑:“我想去!可是,我得跟家裡人說一聲。我還沒準備行李……”
那小夥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嘁!大老爺們去趟省城需要什麼行李?跟著我們走就是了。”
楚寒低頭看了一眼手表:“你去跟你大哥說一聲,我們在這裡等你十分鐘。”他的態度乾淨利落,卻讓林景嚴焦灼起來。
“好好好,你們等我,你們一定要等我啊——”
他一邊說一邊跑,背著書包就往中學裡麵跑。一顆茫然的心忽然就找到了安放之處,劇烈地跳動起來。
走出農場,去省城。
跟著運輸車隊,像個成年男人一樣走四方!
就這樣,剛剛畢業的林景嚴像陣風一樣竄進中學宿舍,和林景智打過一聲招呼,將書包裡的書放在桌上,拿了條乾淨毛巾就跑得不見人影。
等到林景智追出來,隻來得及看到車隊屁股冒出的輕煙。林景智一跺腳,咬牙罵一句:“這個老五,心真是野!”
過了一個星期,林景嚴回來了。
黑了、瘦了,頭發亂七八糟,渾身上下都散著股柴油味,可是一雙眼睛亮晶晶的,精氣神卻極好。
他還給家人帶回來禮物。
送給大哥的是一雙棕色的鹿皮皮靴,鞋口隱約露出一點淺色毛裡子,得意洋洋地說:“大哥,這毛靴子在東北可便宜了,才十塊錢一雙!你敢信?”
林景智拿著這雙皮靴愛不釋手,嘖嘖稱奇:“這皮子多好啊,裡麵的毛也厚實,冬天穿肯定暖和。好東西、好東西。”
林景仁與林景勇看著有些豔羨,瞪著眼睛問:“老五,你怎麼隻給大哥買?我們難道不是你的哥哥?”
林景嚴歎了一口氣:“你們以為這靴子好買呀?長途販運超過規定數量就得被查、被扣,搞不好還得關起來。東北的司機從那邊拿的貨少,我這也是好不容易才搶到一雙,大哥腳碼小點,正合適,所以才送給大哥的。”
哥倆一看這皮靴子的大小的確偏小,這才釋然:“好吧,這次就放過你。”
林景嚴嘻嘻笑道:“三哥、四哥你們放心,雖然皮靴子沒有搶到,但是我也給你們準備了禮物。”
說罷,他從包包裡拿出兩雙鹿皮手套遞過去:“哥,我們在省城城外加油站休息,那裡好多長途車司機,私下裡交換東西,我看這皮手套又便宜又好,就給你倆各買了一雙。”
鹿皮手套柔軟、保暖,農場根本買不到。林景仁與林景勇笑得合不攏嘴:“算你有良心!”
林景勇忽然想起一件事:“你哪來的錢?”
林景嚴笑道:“我找楚大哥借了一百塊錢,從廣東司機那裡買了些紅色紗巾,經過縣城的時候賣掉,賺了五十二塊!”
仔細一問,林景嚴是真的有生意人的頭腦。他觀察到現在的人們穿著打扮無外乎是藍、綠兩色,十分單一。女孩子都愛美,哪裡能夠滿足這兩種顏色?當初他與林滿慧一起做綢花之所以能在農場中學賣得火熱,也是因為顏色漂亮。
南方流行一種四四方方的薄紗巾,大紅、水紅、玫紅、絳紅……各種紅,顏色鮮亮,絕對能夠吸引女性的目光。
正好遇到從廣東過來的司機夾帶私貨,他便一口氣買了五十條,小心翼翼藏著。也是他運氣好,紗巾體積小,他一塊一條進的貨,倒手兩塊一條賣出去,賺了幾乎一倍。
他為人機靈,買兩條少一毛,買三條少兩毛,一下子就賣完。拋開路上吃穿用度,利潤接近50%。
林景嚴從懷裡掏出一條玫粉色的紗巾,獻寶似的遞給林滿慧:“小妹,這個送給你,保證是農場頭一份!”
玫瑰粉,極亮極豔,林滿慧開心地接過,披在肩頭。那抹亮麗的顏色讓所有哥哥都眼睛一亮,整個屋子似乎都亮堂起來。
現在是1977年,這麼漂亮的紗巾,的確是小地方的頭一份。
林景嚴送完禮物,內心依然激蕩:“其實不是沒有好的貨品,是缺少市場流通。北方多皮毛、電器,南方多日用化工產品,我們軍山農場多的是蔬菜、米油,但是現在管得嚴,公路到處都是關卡,不允許長途販運,抓到了輕則罰款、重則坐牢。要是能夠互通有無,賺錢真的很容易!”
一提到長途販運,林滿慧心一縮:“五哥,你可千萬彆做投機倒把的事。”不然按照書中劇情,極有可能會被人舉報坐牢。
林滿慧的這一句話,如同在林景嚴火熱的頭上澆了一瓢冷水,頓時就清醒過來。他苦笑道:“是啊,這一路上我提心吊膽,就怕被人查到,腰上纏著一圈紅紗巾,連覺都睡不好。這一次雖然賺了錢,但是如果不是跟著楚寒的車隊,東西恐怕早就被沒收了。”
林景智清咳一聲,安慰道:“彆急,先好好讀書。”
林景嚴似乎想到了什麼,挺直腰杆:“我這一路上,和很多人聊天。車隊停在哪裡,我就找天南海北的長途司機打聽。”
林滿慧很感興趣,將紗巾團在手上,身體前傾,認真而專注。
“我以前總說要把農場的產品賣到國外,可是問清楚了才知道並不容易。如果和外國人做生意,得懂語言、國際貿易規則,了解如何注冊、備案、報關、報稅……”
林景仁一聽,眼睛瞪得老大:“這麼麻煩?不就是一買一賣嗎?他想要,我正好有,送上卡車或者輪船,運出去不就得了?”
林景嚴搖了搖頭:“哪有那麼容易。和外國人做生意,利潤雖然大,風險也大。
跨國生意利潤大,紅茶、瓷器運到E國,售價可近十倍。紅寶石、珊瑚、翡翠運到國內,若能找到買家,利潤亦有五、六倍。”
說到這話,林景嚴整張臉都在放光:“馬克思在《資本論》裡說過,資本如果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潤,它就會鋌而走險,如果有百分之百的利潤,它就敢踐踏人間一切法律。”
林景嚴激動地站了起來:“所以,做生意想要賺錢,就得搞大點!”
林滿慧問:“五哥,你隻說了利潤,那風險呢?”
林景嚴若有所思地說道:“風險?是啊……利潤必須與風險掛鉤。”
“貨物通過海運到達國外,如果出現風浪貨物丟失怎麼辦?運到港口聯係不上對方導致滯留倉庫怎麼辦?對方在合同中設陷阱,貨到不付款怎麼辦?利潤越大,越有可能被對方算計,哪怕踐踏法律與道德。”
說到這裡,林景嚴忽然停頓了下來,屋子裡剛才還興高采烈的氛圍變得沉重。
林景仁一拍桌子:“外國人都狡詐得很!和他們做生意是得提防著點。”
林景勇也點了點頭:“我最遠隻到過縣城,出國……想都不敢想。外麵人生地不熟,熟的,出了事找誰撐腰?”
林景智是個讀書人,篤信書中自有黃金屋,道:“所以,好好讀書吧。懂得越多,越不被人欺負。”
林滿慧很認真地點了點頭:“大哥說得對。五哥你至少要會說外國話、會寫外國字、懂外國法律吧?不然出去當個睜眼瞎,肯定會被欺負。”
林景嚴聽到這裡,內心燃起熊熊鬥誌,為了十倍利潤,再大的苦也得吃!
“嗯,我抓緊時間學英語,一定不能被外國人欺負。”他想了想,問林滿慧,“厲教授是從M國留學回來的?我可以找他學英語嗎?”
林滿慧道:“好呀,我明天問問老師,我們一起學。”
接下來的日子,林景嚴終於找到了奮鬥的目標。他專攻英語,不僅沉下心來背牛津字典,還找厲教授借英文書箱啃,練對話,精力旺盛得很。
中間又學開車,加入運輸車隊跑長途,隻要能夠賺錢,林景嚴不怕苦不怕累。就連林景智都不得不讚歎:“老五這執拗不服輸的勁頭,像爸爸。”
1977年10月的某一天,軍山農場沸騰了。
總場機關、各個分場、糖廠、醬油廠、印刷廠、中學……所有的廣播都在播報同一則新聞——全國恢複高考!
終於,終於官宣了!正在工作的人們全都停下手中工作,走出車間、教室、辦公室,站在開敞地帶,仰頭看著高懸的喇叭。
收聽不到廣播的人,也都守在收音機跟前,聆聽著播音員字正腔圓地讀著《教育部關於高等學校招生工作的意見》,個個屏住呼吸,生怕漏掉一個字。
一視同仁——凡工人、農民、上山下鄉和回鄉知識青年、複員軍人、乾部和應屆高中畢業生,符合條件者都可報考。
條件優越——招生和畢業分配按照國家計劃執行,一律實行人民助學金製度,入學時滿五年工齡的國家機關、企事業單位職工,在學期間工資由原單位照發。
聽完,所有人都激動地跳了起來。
知青點的數百名知識青年個個熱淚盈眶。
“終於等到了!”
“我……我想報名。”
“我要報名參加高考!”
“隻有兩個多月的複習時間了?教材恐怕難得找,我趕緊去想辦法。”
農場高中的校長辦公室裡。
林景智顫抖著雙手,撐在寬大的杉木辦公桌邊,目光炯炯看著宋校長:“今年8月全國科教會召開之後,我就跟您說過這事,您還記得嗎?”
宋校長霍地站起,抓起桌上的搪瓷缸子灌了一大口濃茶:“記得,記得!”
林景智一拍桌子:“可以開始了吧?”
宋校長哪裡還坐得住,直接問:“複習資料你們都準備好了嗎?”
林景智興奮點頭:“對!我負責語文,上一屆高三年級組數學、英語、物理、化學、政治、曆史的組長這個暑假已經將知識要點及練習題都油印好。”
宋校長整個人煥發出勃勃生機,花白的頭發、縱橫的皺紋也無法阻擋他的熱情:“那還等什麼?!你把編輯組的人抓來開會,我去找商務部老馮,讓印刷廠連夜加班印教輔資料。”
林景智感覺到有一股電流,從頭頂一直通到腳底,厚厚眼鏡片後的一雙眼睛裡燃燒著對教育事業的熱愛。
“宋校長,我們終於等到了這一天!你放心,這一回我們農場中學一定會放一顆衛星!”
宋校長豪邁一笑:“奮鬥兩個月,我要讓軍山農場中學這六個字,聞名省城!”
糖廠宿舍樓,二樓林正剛家,也正上演一出熱烈的會麵。
林正剛與林嘉明微笑地看著李宏偉、張政、周源、王梅青、賀玲這五名知青。
李宏偉激動得連聲音都有點變形:“林廠長,感謝你的幫助,如果不是你透露內部消息,還為我們準備高中課本,恐怕兩個月的時間很難複習好。”
林正剛擺了擺手:“我已經不是廠長嘍,就不要再用這個稱呼了吧?”
李宏偉忙笑著說:“在我們幾個的心目中,您永遠是我們的廠長。”
其他幾個知青都附和:“對呀,林廠長,您對我們恩重如山,永遠是我們的好廠長。”
賀玲更是眉眼帶春,抿嘴笑道:“林廠長,您給我們提供資料,還把自己家的客廳開放給我們當學習場所,我們這個學習小組的成員都對您感激不儘呢。”
林正剛聽在耳中,甜在心裡。不枉他布局了這麼久,按照嘉明的夢中指引找到這四個未來將考上好大學、有大出息的知青,再加上一個原本應該離開的賀玲,組建這個學習小組。
這五個現在工作關係還在糖廠的年青人,就是他未來的人脈資源。
林正剛打了個哈哈:“我隻是順便幫了個忙,考大學、學習都是你們自己在努力。你們比其他知青、考生提前幾個月時間複習,今年十二月高考一定能夠成功。”
他頓了頓,半開玩笑半當真地說了句:“苟富貴、勿相忘啊。”
這一句話引來五人會心的大笑:“我們是一個戰壕裡的戰友,怎麼可能會忘記?如果我們真能如願,但有差遣,隻管吩咐!”
賀玲心頭一陣火熱,嬌笑道:“如果能夠考上大學,我一定好好報答您的恩情。”
林嘉明站起身,一臉的篤定:“各位哥哥姐姐,你們的努力一定不會被辜負,今年高考必勝!”
五名知青坐在客廳裡,同時揮拳高呼,聲音裡透著濃濃的自信:“必勝!”
三分場連脊房,林家正屋。
林景嚴坐在窗前小飯桌旁,收音機裡的新聞已經播報完畢,隻剩下電流“滋滋”之音,他卻沒有關掉收音機,依然端坐,望著窗戶外麵發呆。
終於,等到了!
一切如眾人所料,高考製度恢複了!
林景勇、林景仁連班都不肯上了,騎著自行車飛奔回來,一把屋就將林景嚴抱起,激動落淚,喃喃道:“老五,你的機會來了。”
林景嚴陡然被哥哥抱起,雙腳騰空,看著五屜櫃上的鏡框。
父母的黑白照片,眉眼清晰可見,母親似乎在微笑著對她說:“我們家又要出一個大學生了。景嚴,加油啊~”
父親瞪圓了眼睛,威嚴十足地叮囑著:“老五,考不上,莫回來!”
林滿慧也從外麵跑回來,兩根小辮子因為跑得急鬆開來,散亂地披在腦後。她的眼睛裡滿是信任,咧嘴笑開了花。
“五哥,厲老師打電話確認過了,今年京都經濟貿易大學招生,有國際貿易專業,你的機會來了!”
林景嚴的目光從五屜櫃轉向裡屋的書櫃,那裡整齊擺放著他這一段時間來從厲浩教授那裡借來的書籍。
《資本論》
《正義論》
《財產與自由》
……
每一本書,都給他打開一扇了解世界的大門。
機會來了,他將從這裡出發,通過高考走向更廣闊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