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1(2 / 2)

愛德蒙在神父教導下,再也不是昔日思維簡單的水手。

他已經能無情地站在旁觀者的角度,理性地分析讓自己入獄的冤案始末,從而推測出當年的真相。

想判斷是誰搞誣陷,就瞧一瞧誰獲得了利益與好處。

九年半前,法老號的老船長病逝了。

船主莫雷爾有意讓大副愛德蒙做新船長,而船上唯一不滿意的是賬房唐格拉爾。

當時,愛德蒙事業愛情雙豐收。

一方麵,激動於被提拔為船長,根本沒想過嫉妒與不甘會讓唐格拉爾的人心扭曲到何等可怕程度。

另一方麵,正歡喜與梅塞苔絲訂婚。也不在意未婚妻的愛慕者費爾南,沒想過那個男人恨不得讓自己消失。

唐格拉爾與費爾南,一個在事業另一個在感情上有著共同敵人愛德蒙。那也就不難推測針對愛德蒙的舉報信出自誰與誰的合作。

舉報信上說,法老號大副愛德蒙是拿破侖的親信。

當時,法國政治異常動蕩。反法聯盟在第六次終於獲勝,逼迫拿破侖退位,他被囚禁於在厄爾巴島。

路易十八複辟了波旁王朝。要說有什麼最害怕的,他與一群法國貴族非常害怕拿破侖卷土重來。

舉報人說愛德蒙最近一次的航行,去了關押拿破侖的厄爾巴島。

他身上有一封拿破侖委托送去巴黎的信,隻要逮捕就能搜出確鑿證據。信件內容一定是在策劃怎麼推翻路易十八。

特殊的政局背景讓一封沒署名的舉報信威力巨大,也讓愛德蒙不容分辯地被抓。

人被抓是第一步。

後麵還有一步重頭戲,入不入監獄需要審判。

愛德蒙初時尚懷希望,因為他自知清白,他根本就不是拿破侖黨羽,也沒參與謀反。

儘管他去過厄爾巴島,也攜帶了拿破侖給的信,但壓根沒讀過信,隻是完成已故老船長的臨終遺願幫個忙。

猶記當年,遇上了審判官維爾福。

被提審時,他自認感覺了維爾福最開始的善意,誤以為能被宣判無罪。萬萬沒想到,等來的不是被釋放,而是被投入了伊夫堡監獄的死牢。

究竟是哪裡出了錯?

如今,愛德蒙想明白了,將當年被提審時的古怪細節全都想起來。

一開始,維爾福是表達了同情。

將案件判為愛德蒙遵照老船長的遺願行事,而非亂黨分子。

情況急轉直下,是翻開了警察搜到的所謂罪證書信。

那封拿破侖委托轉交的信件,收件人姓名令檢察官維爾福的臉色驟變。

愛德蒙記得清楚,當時維爾福反複詢問,他是否認識拿破侖想要聯係的收件人「諾瓦蒂埃先生」?

如今再回想,分明就是維爾福本人認識收件方。因為認識而心虛,而大驚失色。

檢察官的熟人絕不能是亂黨,一旦沾上私通反賊的名號,以路易王室的疑心病會讓維爾福徹底丟了權力。

或許,維爾福與「諾瓦蒂埃先生」的關係不隻是熟人,而是更親近的關係。讓他辨無可辨,甚至直接身敗名裂。

那個瞬間,私欲徹底壓倒檢察官的正義之心。

維爾福為了自保,當場燒毀信件,還美名其曰是幫助愛德蒙銷毀對他不利的證據。

當年,愛德蒙不懂人心險惡,傻傻地以為是遇上好心檢察官主動幫他脫罪,自以為距離被釋放的那一天不遠了。

結果卻是以反賊的罪名被投入伊夫堡監獄,再沒給他一次上訴的機會。

九年半的冤獄足以徹頭徹尾改變一個人。

舉個最小的例子,在暗無天日的死牢,雙目徹底適應黑暗,已然可以夜視。

哪怕愛德蒙沒有照過鏡子,但也能確定性情大變讓麵容神色發生巨變,往日的親朋好友再也認不出他來。

伊夫堡監獄,進來時是個人,出去時就是鬼了。

入獄後,從尚存僥幸希望,到變得痛苦憤怒,直至麻木絕望,最後甚至是平靜迎接死亡來臨。死亡也比在深淵中永無期盼地生存要好。

能夠遇上法利亞神父,是命運的意外。

在這吞噬靈魂的深淵,找到了相互扶持的溫暖力量。哪怕挖地道越獄的計劃瞧著遙遙無期,卻是兩人願意堅持的執念。

然而,唐泰斯心中有不能說的擔憂。法利亞神父患有罕見的蠟屈症,已經發過一次病。

病情發作的情況,讓人措手不及。

沒有征兆就口吐白沫且渾身抽搐,很快全身僵硬冰冷地倒在地上,像是被惡魔施法強製從活人變成了蠟像。一旦吃藥的速度慢一步,就會徹底成了沒呼吸沒心跳的屍體。

兩個人真的能成功一起越獄嗎?再次看到外麵的太陽嗎?

“愛德蒙,晚上好。”

法利亞神父生活在暗無天日的地牢,隻能憑著獄卒放飯而粗略推算時間。

當他穿過偷挖的通道,發現愛德蒙如同往常般麵向牢門靜坐著,恰似站在極度黑暗邊緣的亡靈。

倘若愛德蒙再向前幾步,就會徹底墮入黑暗。

那樣一來,不論他將來是否能重返人間,靈魂中再也不會有擁抱幸福的能力。隻會向唐格拉爾、費爾南與唯爾福三人報仇。

法利亞神父異常清醒,自己的存在為這個受儘冤獄之苦的男人保留了一絲對美好人生的希望。

但如果自己不在了呢?治療蠟屈症的特殊藥物已經告急,身在地牢不可能獲得新藥,以他六七十歲的年紀還能撐得住多久?

越想越容易心事重重。

法利亞卻語氣輕鬆,似乎如常般閒聊。

“過去的日子裡,我們聊過數學化學、物理地理、曆史與各國外語等知識,但從沒談過未來。你還相信讓靈魂愉悅的幸福存在嗎?”

幸福?

愛德蒙覺得世上最可笑的詞彙裡,這個詞語必有一席之地。

人的心性很難穩如磐石,人對人很難不離不棄,人與人更難靈魂相通。這讓震撼靈魂的幸福隻是傳說,極為荒謬的傳說。

愛德蒙:“神父,我不會諷刺您。但您說的幸福與我、甚至我們都沒關係。過去的經曆就是最有利的證據。”

法利亞神父卻說:“幸福總是眷顧有準備的人。哪怕你不信幸福會降臨,但總得為它保留一絲餘地。”

唐泰斯沉默了,他聽懂了神父的用心良苦,但很難違心地給出回應。

假如他越獄成功,最重要的是複仇。

對待複仇,不會急於一時,也不會牽連旁人,在這個過程中也許能去領略豐富多彩的日子,但終究不信發自靈魂的幸福了。

一陣沉默,地牢內越發陰冷了。

愛德蒙終究還是接受了神父的好意,但以一個極難實現的賭約為前提。

“你問信不信靈魂幸福,我也不以太陽從西邊升起之類的話來作比。曾經我是水手,見過很多貝殼都是右旋的。您教會我藝術鑒賞,提到了倫勃朗的畫作《左旋大理石芋螺》。

如果讓我見識到千載難逢的左旋海螺,您就獲勝了,我願意發自內心去相信,罕見的靈魂幸福依舊存在。”

法利亞神父頓時覺得有點腳痛,像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前些年怎麼就給講解了倫勃朗的畫作鑒賞。這下好了,如此角度刁鑽的賭約,怎麼可能贏。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