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言落月就要朝著相反方向越走越遠,背後的窸窣聲漸漸變得嘈雜起來,顯然是那人也急了。
這隻小蛇目前還很單純,思考模式一塵不染,從未經曆過言落月這樣“處心積慮”的套路。
這就難怪他怎麼也想不通,恩人小姑娘為何如此執著。
明明他又是掰樹杈,又是推樹乾,可她硬是一條道路走到黑,堅持要往南轅北轍的方向走。
言落月故意把自己的腳步放得很慢。
她一邊走,一邊猜測小蛇會怎麼應對自己目前的情況。
地上擺圖案這一招,眼看著根本不好使了。不知道他接下來要怎麼辦?
難道要隔空給她放一段無線電廣播嗎?
就在腦子裡蹦出這個設想的一分鐘後,言落月無奈地低下頭。
她望著地上的那個圖案,簡直恨不得捂住自己的眼睛。
她發現了,對方的行動模式還真是好猜。
小蛇沒有即興播放一段無線電廣播來阻攔她的腳步。
他……他製作了一個巨大的麥田怪圈事件。
言落月放眼望去,隻見冬日曠野上,與人齊腰高的衰草叢中,生生出現了一個巨大的“×”。
這些野草倒伏在地,葉片和根係都枯黃發脆,被風一吹就化作一灘簌簌的粉末,就好像被沒有稀釋過的農藥當頭淋過。
聯想到巫滿霜的毒性,便不難理解這個巨大的叉叉是怎麼出現的了。
——他隻需要摘掉手套,然後按照圖案形狀,在地上走上幾步。
言落月有點想知道,巫滿霜是怎麼做出這個決定的。
想著想著,言落月模擬了一下小蛇的思考方式:
她說找不到回家的路啊→用樹枝給她擺一個箭頭吧→呀,樹枝的箭頭太小了,她沒看到→那就用枯樹擺一個更大的!
完了,枯樹動靜太大,把她嚇跑了→糟糕,她往相反的方向走了→怎麼辦怎麼辦→要不然,就畫一個特彆大的叉叉,再把她嚇回來吧……
嗯,沒錯,事實就應該是這樣了。
雖然小蛇的出發點是好的,但是他怎麼可以這樣嚇人呢?
言落月隔空在心中發出譴責:他難道不知道,小烏龜是非常脆弱的,曾經有過被他看了一眼,就字麵意思上失去半條命的記錄嗎?
受到驚嚇的小烏龜,可是會——
曠野上,失去了同伴的小姑娘,背影看上去是那樣的單薄伶仃。
在見到草甸上那個巨大的叉號以後,她不可置信地後退了兩步。
太好了,她終於不再往那個方向走了。
沒等巫滿霜鬆上一口氣,他就見到,言落月露出了一種似哭似笑的奇怪表情。
然後,在下一瞬,她飛快地抬起雙手捂住了臉。
大概是由於心中特彆害怕的緣故吧,言落月求助的聲音也和平日不同。
那音調有點奇怪,有點生硬,尾音甚至還止不住地發著顫,連字句間都有一種破碎感。
“看來這邊也不能走了……難道、難道是有人在故意捉弄我嗎,是你把淨玄師父捉走的嗎?不要這樣好不好,求求你,我真的好害怕啊。”
聽見她說的話,隱匿在暗處的鬥篷身影不由得渾身一震。
怎麼辦,她說她害怕了……
言落月雙手捂臉,肩頭非常自然地一抖一抖。
借著手掌的遮掩,她終於非常囂張地笑了出來。
雖然說笑的時候要注意一點,不要直接笑出聲音……但她還真想知道,麵對自己當前的反應,巫滿霜接下來要怎麼處理。
呼嘯的風聲中,落入言落月耳朵的雜音更大了些。
像是一個人在兩點之間來回往返,又儘力收斂了聲音,儘量不讓此地的另外一個人發現。
咦,他是在……搬什麼東西嗎?
言落月心中好奇,手指岔開縫隙,從漏出的空隙裡悄悄看了一眼。
下一秒,言落月驚訝地放下了手。
誰能告訴她,為什麼在距離自己不到百米遠的地方,突兀地出現了一堆顏色鮮豔的小果乾?
難道是做陷阱的誘餌嗎?隻要她踩上去,地麵就會突兀地出現一個大坑什麼的?
言落月捏著下巴,認真思考起這種可能性。
半秒鐘後,言落月徹底放棄思考,決定親自走過去看看。
直到走近了,言落月才發現這堆果乾數量不少,足足在地上堆起了一座小塔似的尖尖。
即使已經被晾曬成果乾,果子們也散發著一股甜美的芬芳。
這是一種雲寧澤當地的一種特產野果,甜度很高,往往在果子還沒成熟的時候,就會被鳥兒啄出一個又一個孔洞。
像眼前這堆表皮完好無損、顏色鮮豔依舊的果子,一定要主人家費了很大心力保存才是。
用手掌在這堆“塔尖”上比量了一下,言落月充分懷疑,小蛇把他自己過冬的存糧都搬空啦!
這不由讓她想起很多相似的故事。
像是什麼漂亮貓貓覺得沒用的鏟屎官不會打獵,恐怕要把自己餓死。
於是某日,貓貓特意去外麵拖回一隻老鼠送給鏟屎官啦。
又像是什麼可愛貓貓和鏟屎官感情甚篤。
於是鏟屎官早晨醒來,發現枕頭邊陳列著十餘隻蟑螂,而罪魁禍首正站在床頭,用邀功的眼神看過來啦。
和那些禮物或者存糧相比起來,眼前的這堆小果乾,真是又合口味又貼心,直球得言落月當場捂住胸口。
——救命,你明明是一條小青蛇,為什麼做事這樣的貓?
這到底是什麼品種的貓貓蛇,她今天非得來上一條不可!
言落月感覺,自己好像被一噸重的過度可愛暴擊了心口。
下一秒鐘,像是為了應景一般,她眼前緩緩浮現出一個-10的扣血標記。
言落月:“……”
直到被扣血的數字提醒,言落月這才發現:就在剛才,自己捂著臉的雙手,已經不知不覺間地離開原處,甚至好像還揮舞了兩下。
而那種“不但一點不怕,而且還很高興”的表情,直接被展現了出來。
意識到這一點後,言落月心虛地眨了眨眼睛。
……哎呀,糟糕,她好像暴露了。
……小蛇呢?一直沒有聽到他的聲音,不會是發現真相後生氣了吧。
這大概就是為什麼,現在言落月的周圍四野無聲,之前一直製造出細碎動靜的小蛇,直接掐滅了回應。
小姑娘抿了抿唇,朝四周張望了一下,小聲叫道:“巫滿霜?巫滿霜?”
“你在嗎?”
“你理理我呀?”
原野平靜如昔,沒有任何回應,隻有長風從遠方吹來。
唔,看樣子果然是生氣了。
言落月譴責自己之前沒忍住的行為:可惡,那條真理果然沒錯——“最高端的獵手,往往以獵物的形式出現”。
巫滿霜不一定知道這個道理,但他卻先天就掌握了這個技巧!
而她這個後天學習而成的獵手,就這樣被對方送來的小果子,輕而易舉地套娃了。
痛惜地握拳在掌心裡敲了敲,言落月順手從塔尖上摸來一顆果乾吃。
“好甜呀,謝謝你的招待。”她也在果子堆旁邊放上一大包小魚乾,“你出來嘛,我也請你吃東西。”
沒有反應。
言落月就又放下一個油紙包。
“你不愛吃小魚乾嗎?我這裡還有橘子糕,你要不要吃?”
“這家的橘子糕軟軟彈彈,還是半透明的,我特彆喜歡——你不說話,是不是默認你也喜歡?那就我全都送給你啦!”
不遠處,草叢裡似乎有什麼東西簌簌地挪動了一下。
草尖在言落月的肉眼注視下搖擺了一瞬,又很快地回歸原樣。
耐性居然出乎意料地好嘛。
言落月一連往地上摞了七八種小零食,各種各樣的話對著空氣說了一堆,對方卻硬是忍住了沒有露麵。
終於,言落月眼睛轉了轉,板起麵孔站了起來。
“你……你要是不願意見我,那我就走了。”
這一次,草叢搖動的幅度,比以前都要更大些。
言落月一看有門,連忙趁熱打鐵:“我可真的走了。”
騙人的,她才不走。
這條小蛇這麼難抓,等他一露麵,她連一句話都不會讓他說,當頭就是一麻袋!
言落月本來以為,巫滿霜這下子總該出來了。
誰知她一直走了上百米遠,身後也仍然沒有動靜。
而那叢之前搖晃得厲害的草尖,也由劇烈的抖動回歸平靜。
在言落月身後,有人悵然地拉住鬥篷邊緣,把兜帽儘力地往下扯了扯。
逐漸遠去的腳步聲,像是一串細碎的鼓點敲打在耳膜上,仿佛在時時提醒巫滿霜……她這回真的離開了。
兜帽下,有人無聲地垂下眼睛。
平時總是帶著笑、也特彆愛笑的小姑娘,這次離開前卻始終板著臉。
她沒說話,腳步聲也比以往重,好似有點委屈。
心臟像是被虛空裡的某種存在握成一團。
巫滿霜有點茫然地絞緊手指,心想,她大概是生氣了吧。
這樣也好,生過這一次氣,以後應該就不會再來了。
她有兩個哥哥,還有淨玄師父作為朋友。
希望回去以後,他們能好好哄她,讓她再變得高興起來。
鬥篷下麵,被兜帽罩住的腦袋越來越低,幾乎要垂到地上。巫滿霜用手指摁住自己的嘴角,努力把它們往上推。
他充滿留戀地,朝言落月的背影看了一眼。
一眼之下,所有升起的感傷儘數泯滅。
巫滿霜渾身重重一震。
——等等,難道是真的迷路了嗎?
——她是怎麼走到那個方向去的?!
那裡……那裡可是有絞殺纏地藤啊!
言落月目不轉睛,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她的眼神很好,警覺性也不錯,餘光堪稱敏銳地捕捉到了前方那團纏得像是毛球一般的藤蔓。
這種藤蔓叫做絞殺纏地藤,一般會在曠野裡出現,生長在地洞裡。
絞殺纏地藤非常注重猥瑣發育。
它會先在潮濕陰暗的地洞中生長出很發達的根係,再將藤條網結起來,像是地毯一樣遮蓋在地洞的表麵。
等生物毫無防備地從“地毯”上經過,幾十上百根藤條就會在第一時間活動起來,將獵物拉入地洞,團團纏住。
陷入地洞的獵物,大多像是陷入流沙和沼澤中的旅客一樣,隻能等來被困死的結局。
以言落月目前的修為來說,絞殺纏地藤有點難對付,卻並不是不能對付。
但如非必要情況,最好彆去招惹它。
然而此時此刻,言落月仍像是毫無覺察一樣,筆直地朝著那張藤蔓結成的地網走去。
言落月一邊走,一邊在心裡倒數。
“十步、九步、八步……”
剛剛數到第七步,她後背的衣料就被一隻手猛然扯住。
“——停!”
那聲音微微帶著氣喘,顯然是在注意到這邊的情況後,第一時間以最快的速度趕了過來。
“不要再往前走了!”
其實以兩人之間的距離,短跑幾步,就算再快也不至於如此。
他喘氣幅度這樣大,更多的是因為緊張所致。
擔憂她落入陷阱的緊張、未經思考忽然從藏身之地跳出來的緊張、一把拉住她以後,後知後覺升起的緊張……
在今天之前,巫滿霜從不知道,原來緊張也能有這樣多的種類,這麼多的理由。
言落月慢慢轉過身來。
鬥篷下,一隻把自己纏得滿身碎布條的小木乃伊,正透過白紗,定定地望著她。
他還是和當初陷入魔界窩居時那樣,隻要一見到言落月的麵,就會全神貫注地麵朝著她。
言落月被他看得微微一怔,感覺自己手好像軟了,忽然掏不出預備好的小麻袋。
心也好像軟了,一下子就忍不住把真相說了出來。
“其實……”言落月小聲坦白道,“我已經築基了,有能力對付這條絞殺纏地藤。即使我踩下去,也不會有事的。”
“我知道。”巫滿霜說。
他慢慢地垂下頭,聲音很輕,也很清晰:“但我就是,不能眼看著你踩下去。”
在他回過神之前,雙腿就已經自發地從草叢裡跳了出來,手指也已經扯住她背後的衣料了。
聽到他的話,言落月一下子笑了起來。
即使隔著一層罩眼的白紗,巫滿霜也能看見她眼睛中閃爍著兩顆星星。
言落月問:“那你不生我的氣了吧?”
巫滿霜搖搖頭:“我沒有生你的氣。”
他覺悟特彆到位,甚至還做出了自我反省。
“我不知道你會來這裡,那攤絞殺纏地藤我一直放著沒理。如果我早知道……我該提前打掃好屋子的。”
絞殺纏地藤:???
也就是植物不會說話。
要不然,絞殺纏地藤非得聯合先前的枯樹、被打了個叉的枯草,一起朝巫滿霜發動質問:嗨,你有事嗎?
耳朵一動,言落月的大腦自動捕捉到了關鍵詞。
嗯?他剛剛說什麼?“打掃屋子”?
於是下一刻,言落月立刻展現出龜族引以為傲的攀爬技巧,當場就順杆直上。
小姑娘偏著頭看他:“那你在附近的屋子呢?我都來這裡了,你難道不請我過去坐一坐嗎?”
“……”
巫滿霜本來應該拒絕的,就像他今天本來不該出來看她。
可是,言落月亮晶晶的眼睛好像帶著某種魔性。
而她輕快的聲音、無憂無慮的笑臉,此時距離巫滿霜近在咫尺,和片刻之前,他看到小姑娘繃著臉離開時的樣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不由自主地,巫滿霜點了點頭。
“好。我帶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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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滿霜居住的地方,是個非常簡陋的山洞,保暖性很差,光照度更是一般。
言落月坐在山洞裡,不著痕跡地四下張望。
角落堆著幾個陶罐,罐子裡裝著清水。
洞頂穿了兩條竹竿,竹竿上掛著巫滿霜自己晾曬的臘肉和果乾……嗯,小果乾她剛剛嘗了一個,味道不錯呢。
托言落月上次塞給巫滿霜一堆儲物袋的福,山洞裡終於有了櫃子。
櫃門沒有上鎖,透過縫隙,可以隱約看見裡麵堆著一遝製式儲物袋,還有火石、火絨等日常用到的東西。
至於言落月,她現在正坐在一張稻草鋪成的小床上。
草芯是新換過的,散發出淡淡的乾草香味。
言落月不動聲色地用手按了按:依照這個厚度,坐上一會兒可能沒有關係。但晚上要睡在上麵一整夜的話,一定會覺得很涼吧。
說起來,當初他們一起翻找過,確實沒有修士在儲物袋裡放床。
唉,但要是早知道巫滿霜在地上鋪稻草睡覺,她把吳春輝那張石床給他打包帶走也行啊。
自從言落月來到山洞,巫滿霜就一直局促地低著頭。
他坐在一張小馬紮上,刻意拉開了很長的距離。
山洞的麵積並不是很大,他卻幾乎跟言落月坐成了一個斜對角。
在言落月不知道的地方,巫滿霜正在心中暗暗慶幸。
幸好,他不久之前剛剛清理過山洞,把一些浸染了自己毒性的物品都清理乾淨了。
山洞畢竟是他住的地方,即使巫滿霜平時已經很注意,有時候還會不留神沾上他的毒。
因為這個緣故,洞裡的各種東西,每過一陣都要換上一批。
不過,其實他也沒有什麼東西。
繃帶之下,巫滿霜抿著嘴唇,有點後悔帶言落月來了這裡。
月亮應該高懸在天上,由群星陪伴。
她應該在更溫暖、更明亮、更寬闊的地方,被朋友和愛簇擁。
而不是呆在他的山洞裡,坐在乾草堆成的簡陋小床上……
一個念頭還沒轉完,言落月就從稻草堆裡摸到一個有點硌人的東西。
“咦,這是什麼?”
巫滿霜猛然抬起頭來,渾身血液直衝腦門。即使隔著布條,也能看出耳尖紅得幾欲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