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
言落月已經把東西抄在手裡。她拿起看了看,發現原來是一本書。
能看出書本的主人對這它很是愛惜,在書皮外額外包了一層油紙。但因為翻動了太多次,書頁已經被卷起了毛邊兒。
言落月抬起眼睛看向巫滿霜:“這個,我能看看嗎?”
巫滿霜一言不發,悶悶地點了點頭。
言落月翻了兩頁,頓時明白過來:“啊,原來是這個。”
這是修仙界裡非常流行的一個話本《鬆柏伏魔傳》。
它講的是伏魔之戰後期,一個叫“鬆柏君”的主人公,是如何擊敗魔物,粉碎魔物的陰謀詭計,最終在兩族聯盟中步步高升,帶領夥伴和屬下完成了一處魔物封印的故事。
鬆柏君隻是一個虛構的男主,並無原型身份。
當初伏魔之戰結束後,類似的話本紛紛現世,伏魔題材迎來了創作井噴期。
但最後,還是這本《鬆柏伏魔傳》完勝一眾同類作品,流傳至今,經久不衰。
言落月平時去如意城,就經常聽見茶館裡的說書老頭講這本書。說到興奮處,小老兒口沫橫飛,紅光滿麵。
言落月新奇地看向巫滿霜,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一般:“原來你喜歡聽故事啊?”
那太好了,隊友裡正好有個丹頂鶴史官,人家的職業就是記錄各種故事呢。
巫滿霜搖搖頭:“距離最近的村落裡,有個老人家識字,會照著話本給孩子們念書……我有時會悄悄去聽。”
當然,每次去聽的時候,巫滿霜都隔得很遠很遠。
修仙者本就耳聰目明,倘若忽視其他感官,隻把靈力專注地集中在耳朵上,甚至能聽到數十裡外的動靜。
巫滿霜就是這樣做的。
說話聲不比腳步聲、馬蹄聲、車輪轆轆聲,它是有不同音調、高低起伏的。
老人家音色沉濁,嗓子裡含著痰火,腔調本來就有點含糊。
巫滿霜儘量又拉開了最遠的距離,所以他每次聽書時,能聽懂四分之一就算運氣不錯。
這也就導致……
言落月翻動了兩下書頁,終於明白為何巫滿霜的耳尖一開始會那樣紅。
書頁上,凡是複雜一點的字,都被被巫滿霜用炭筆畫上了一個圈。
其中有好幾頁,泛濫現象特彆嚴重。
一眼望去,簡直是大圈摞小圈,圈圈套圈圈。
哪怕是彈性無窮的乾坤牛啤圈看到這本書,估計都會甘拜下風的。
巫滿霜慚愧地握緊了手指,坦白道:“……我、我有很多字不認識。”
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那股熱意從脖頸一直湧上臉頰,令他感到一陣由心而生的自慚形穢。
他怕言落月誤會,本來想補充一句,我在跟著學了。
但仔細一想,這本來就是他該會的東西,如今竟然還沒能學會,實在沒什麼好提的。
“真的嗎,你想識字?”言落月非常驚喜,“那我教你啊。”
看看,這是一條多麼有覺悟的九年義務製教育漏網之蛇。
在沒有教材、沒有先生、甚至連個溝通對象都沒有的情況下,人家還在鍥而不舍地想辦法自學。
雖然至今還沒認全書本上的文字,但他至少學會了口語啊!
言落月笑得眼睛彎彎:“而且不能光認識字吧……先背一套九九乘法表,怎麼樣?”
巫滿霜一個激靈,猛然抬起頭來。
他這個反應,當然不是因為預感到了在“九九乘法表”之下,埋藏著一座多麼浩大的數學冰山。
他疑惑的是……
等等,言落月剛剛不還坐在稻草鋪成的小床上嗎?
她是什麼時候挪到自己身邊來的,而且還離得這麼近,隻有不到一拳遠了?
自己的山洞裡,明明就隻有一個馬紮……
下意識地朝地上瞟了一眼,巫滿霜發現,自己失策了。
山洞裡雖然隻有一個馬紮,但架不住言落月可以自備嘛。
——是的,言落月從自己的儲物袋裡拿出一張凳子,然後不動聲色、“得寸進尺”地挪到巫滿霜旁邊啦!
言落月單手托著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巫滿霜。
不是她惡趣味,而是小蛇的反應真的很好玩啊。
自從意識到她挪到自己旁邊以後,巫滿霜整個人的氣質,就繃緊得像是一張拉滿的弓。
如果每人都有一個警戒雷達的話,那巫滿霜的雷達一定豎起了所有天線,而且還朝四麵八方支棱著,像是一顆海膽球的樣子。
唉,巫滿霜還不知道她的生命值已經翻了十倍吧。
隻是坐在巫滿霜的旁邊,他就擔心成這樣,那要是……
言落月眨眨眼睛,忽然抖開話本,指著裡麵一個畫圈的字。
“你看這個。”
那個字不是彆的,正是一句“白露為霜”中的“霜”。
隔著一層白紗,也能感覺到巫滿霜眼睛一亮:“我知道……”
他很想趁著這個機會告訴言落月,自從她為他取了名字以後,他在第一時間就努力學會了這兩個字。
從那一天起,他的“巫”不僅是“裡麵有兩個杈杈的巫”,還是“巫滿霜”的巫。
巫、滿、霜。
這三個字原本在世上並無關聯。
但因為言落月的緣故,這三個字構成了一個新的名字,正如同他過去曾經有幸與她三次結緣。
然而,沒等巫滿霜把這話說出口,言落月就趁著他注意力被轉移的瞬間,做出了一個完全出乎巫滿霜預料的舉動。
——她竟然一點防護也不做,一把握住了巫滿霜的手!
如果手上還纏著層層布帶,巫滿霜或許還不會如此驚慌。
但不知怎地,厚重的布條從中間斷開,像是一段段下鍋的寬粉似地落在地上。
就連巫滿霜的那隻手套,都被言落月在第一時間摘走——
如果不是情況緊急,巫滿霜一定要用控訴的眼神盯著言落月看,一直盯到言落月心虛地轉開目光,或者他先堅持不住臉紅低頭為止。
她怎麼能這樣呢?
她怎麼一點自己的安危都不顧?
她……她怎麼可以在指縫裡藏了一片刀片,直接把他手背上的布條統統劃開?!
刹那之間,言落月感覺到,巫滿霜的氣場一下子變了。
如果說,之前他是一顆豎起全部天線的鬥篷海膽,或者把自己團成一個半球的兜帽刺蝟。
那現在,巫滿霜鋒銳的氣質和周身無形的小刺,簡直在迎風“嗖嗖”地長。
一眨眼功夫,小刺蝟的軟刺就變得像豪豬那麼硬,豪豬那麼長!
哪怕被層層布條遮著麵孔,言落月也能感覺到巫滿霜的臉色一片慘白。
不僅因為她掌心那隻屬於男孩的手,突然從微溫變得冰冷。
更是因為有些東西無需用眼睛去看,隻需用感覺、用心便能發覺。
巫滿霜疾聲道:“你怎麼——不要再握了——快放開——!!!”
今天,是一個值得銘記的日子。
因為,這是小青蛇巫滿霜有生以來,第一次對言落月超——大聲地說話呢。
他不但敢對言落月大聲說話,甚至敢奮力甩手,想要甩開她了!
言落月堅持握著巫滿霜的手,不論受驚的小青蛇怎麼掙紮,也不放開他。
直到巫滿霜後知後覺地平靜下來,直到她的血條一路從十萬點滑落到三萬多,言落月才慢慢鬆開自己的手指。
“看。”她輕聲安撫道,“我剛剛碰到你了,但我沒事的。”
“……”
巫滿霜像是木雕一樣僵在原地。
在他冰冷的手背上,還殘留著她掌心的溫度。
他呆呆地看著言落月,小姑娘為了展示自己的健康,甚至還原地跳了一下,然後在他麵前轉了個圈圈。
“看吧。”言落月笑嘻嘻地說道,“我就說沒有事嘛。”
“你……”
剛才被嚇得四麵飛散的魂魄,如今終於歸殼。
巫滿霜連續嘗試了好幾下,才重新找到自己僵直的舌頭。
他雖然沒有很多跟人相處的經驗,但也感覺在這種時候,自己應該發一下火。
白紗下,巫滿霜皺起眉:“你……”
他的話才出口一個字,氣勢也沒有形成規模,就被言落月插話打斷。
言落月委屈地控訴道:“你剛剛扒拉我。”
巫滿霜:“……”
言落月又重複一遍:“你扒拉我。”
“……”
被她連續指控兩遍,之前想說的話瞬間被忘了個精光。
巫滿霜條件反射地說道:“對不起。”
“……”
然後,他就眼看著言落月一邊搖著頭,一邊自言自語的笑,嘀咕著一些他半懂不懂的東西。
“唉……你根本不用道歉嘛。真是的,這樣我怎麼可能放心把你留在這裡……會被欺負死的吧……”
小聲碎碎念著,言落月把手套還給巫滿霜。
男孩當即如獲至寶,第一時間將手套飛快戴好。
沒等他抬起頭來,言落月的邀請就已經遞到眼前。
“你看,我剛剛碰到你了,我也沒有事,對不對?——所以,你跟我一起走吧。”
“!!!”
像是忽然被一道驚雷直貫天靈,劈通了渾身上下奇經八脈,巫滿霜做夢似地抬起頭來。
直到現在,他才敢相信,原來她真的是專程過來找他的。
這是多麼誘人的一個邀請。
吸引人想要點頭答應的,不止是邀請本身,更是提出了邀請的那個女孩兒。
時隔數年,她又對他伸出手。
就像昔日身處鬨市時,她頂著追兵的搜捕,向一條無依無靠的小妖蛇遞出自己的手腕。
遮眼的白紗下,巫滿霜的眼神恍惚了一瞬。
“可是……”
即使是他自己,也足以聽出自己聲音裡的軟弱和動搖。
這世上當真有人的意誌如此堅決,堅決到足以拒絕她第二次嗎?巫滿霜真的懷疑。
“和我走吧。”言落月輕快地說。
“上次都沒來得及告訴你,我是個煉器師。你害怕的那些事,我可以煉出很多法器來防止。我們一起嘗試,問題總會解決的啊。”
“可是,太冒險了。”巫滿霜拿出最後的毅力和韌性,艱難地說道,“我不能去你的族地。”
那裡是她長大的家園。
雖然她現在可以碰觸到他,可一旦他的毒性增長,萬一……
他寧可永遠見不到她,也不希望自己傷害到她,傷害到她在乎的人。
聽了巫滿霜的答案,言落月輕快地一拍掌。
“那正好呀。我們今天不回族地,我正要去百煉大會,你收拾好東西,和我一起啟程吧。”
她眼睛裡棲著兩團光,像是夏日裡最漂亮的兩點螢火,也像是水麵上倒映的月亮。
望著她眼中的光芒,巫滿霜不自覺地就想點頭。
就在這時,言落月忽然為他補上了最後一擊。
她又一次抓住他的手腕——哦,這回是隔著袖子、繃帶還有手套的,所以應該沒關係——她笑得真好看,像是春天裡第一支盛開的山花……額,等等,她剛剛說什麼?
言落月清晰的語調,一字一頓落入巫滿霜的耳膜,激醒他原本有點昏沉的大腦。
“巫滿霜。”言落月莊嚴地宣告道,“你被我綁架了。”
“……”
啪嗒。
巫滿霜聽到自己理智斷線的聲音。
迷迷糊糊地,巫滿霜入魔一般地跟著重複道:“對,我……我被綁架了。”
不知道這句話戳中了什麼要害,她忽然又捂著臉轉過去,肩頭一聳一聳地笑了起來。
她在笑什麼?
原來冬天裡也有花開。
過了一小會兒,言落月牽了牽他的袖子。
“好啦,因為巫滿霜小朋友表現得特彆乖,所以不拿麻袋套你,你就直接和我走吧。”
不由自主地,巫滿霜順著言落月牽扯他的力道邁開了腳步。
直到他們走出山洞、走入原野、言落月放心地鬆開了手,蹦蹦跳跳的背影在巫滿霜眼前晃來晃去,他才猛然反應過來。
——不對啊,言落月勸說他的邏輯根本不成立。
他的問題根本不是去不去龜族族地啊!
像現在這樣,走一路禍害一路,難道不是更不好了嗎?!
然而不知怎麼回事,巫滿霜的嗓子裡就像糊了一層甜甜的蜂蜜。他張張嘴,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鬼使神差地,他既不想糾正言落月話裡的漏洞,也不想提出抗議。
有一道小小的聲音在他心底響起,低聲勸說巫滿霜:相信她吧,這次仍然相信她,就像是月明集上那一次一樣。
那……那就像現在這樣吧。
巫滿霜暗暗想道:如果真的造成什麼意外,我會立刻離開,到一個誰也找不到我的地方去的。
下定了決心以後,巫滿霜跨開步子,追上言落月的背影。
然後,他就感覺不止是自己的嗓子,就連呼吸到的空氣,都浸潤著一層花蜜似的清甜了。
言落月忽然轉頭看他:“咦,你在笑什麼?”
小青蛇真的笑得好明顯,就連隔著兜帽又隔著一層布帶,都能讓她察覺。
“我在笑嗎?”
巫滿霜表現得比言落月還驚訝。他甚至下意識抬起手來,摸了摸自己的臉。
想了想,巫滿霜很認真地說道:“我可能是在笑……天怎麼會這樣藍,我竟然從來都沒有發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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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霜魂在原地等了許久,等得原本輕聲哼唱史詩歌謠的丹頂鶴,連內容主題都發生了變化。
在無人傾聽的角落,一向端整自持的史官也放下了包袱。
慣來詠誌敘史的鶴歌裡,此刻也難得地顯露出一絲少年人的俏皮之意。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白鶴嘍~
旅伴一去不複返,留我歎息空呦~呦~*……”
就在這支鶴歌即將唱到第一個轉調的時候,淩霜魂興奮地發現,遠處浮現了兩個黑點大小的身影!
他當即化身丹頂鶴,雙翅一振一展,平平滑翔,很快就落在了兩人麵前。
淩霜魂收起翅膀,化作人身,客氣又禮貌地笑道:“這位就是小巫……道……友?!”
最後兩個字,翅膀還未完全收起的白鶴,幾乎是在受驚中跳起來說完的。
淩霜魂近乎震悚地看著巫滿霜。
他望著對方鬥篷之下,渾身纏滿碎布條的裝扮。
一直在各地飽受禮遇,頭一次接觸修仙界中黑惡勢力的白鶴史官,第一次直麵如此發自肺腑的震驚。
畢竟,史書上看見過相關記載是一回事,親眼所見麵對的衝擊力,又是另一回事。
淩霜魂有點絕望地把目光移向言落月。
“小言,就算小巫道友執意不肯跟我們走,你把他放生就是了。何必要把人打成這個樣子呢?”
看看這個可憐的孩子:從頭到腳,沒有一個地方不是被布條包裹著的。
就連他的眼睛上,都特意蒙了一層白紗,沒準是連眼眶都被揍青了?
淩霜魂於心不忍地轉開眼睛。
隨後,他顫顫巍巍地從袖子裡掏出之前預備下的一小盒傷藥。
直到此時此刻,淩霜魂才沉痛地發覺,自己先前為這次見麵做的準備,還是太少、太少了。
淩霜魂關切地看著巫滿霜,對他噓寒問暖。
“你現在怎麼樣?呼吸順暢嗎?還能自己走路嗎?意識保持清醒嗎?不要怕,最近的醫館一個時辰就到,我現在就背你飛過去。”
被誤會大發的言落月:“……”
同樣被誤會大發的巫滿霜:“……”
言落月麵無表情地問道:“我剛剛說什麼來著?”
巫滿霜原文背誦道:“你說,會為我介紹一位淵博多識的鶴族史官,淩霜魂道友。”
“嗯,我再補充一點。”言落月用毫無起伏的音調說道。
“如你所見,這隻一直以來致力於記錄野史,現在乾脆親身下場,給我創造野史的鶴妖,就是你的小淩道友了。”
淩霜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