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之前,就是打死言落月也想不到,冥婚竟然還能離。
這其中蘊含的道理,簡直就和“放屁前一定要脫掉褲子”、“專家終於培育出了在冬天也能生活的蚊子”一樣,堪稱世界之第八大多此一舉事跡。
一時之間,廟宇內外寂靜一片。
隻有野風嗚嗚地掠過原野、以及淩霜魂侃侃科普的聲音,成為這世界上的唯一動靜。
據淩霜魂所說,所謂“冥離婚”,他從前隻在先人的雜談筆記中看過一回記錄。
那條記錄非常簡潔,總共不超過三行字。
“假如伯祖父的溯源未出錯的話,這應該是一種雜居所衍變出的特殊風俗,來自於人類和妖族的混血後代中的一小股。”
這種現象,僅會出現在雜居的混血後代之間。
畢竟,一般人類都紅事是紅事,白事是白事,兩者分得很清。
能把這兩件事給捏成一件事,生生辦成紅白事的,便是因為融合了其他種族的文化。
淩霜魂現場解釋:“妖界之中,眾妖以‘族’為單位,集成一個部落。”
兩族通婚,往往代表結盟成立。
相應地,若要斬斷這段結盟關係,就會將對方部族派來的男妖或女妖遣返回原族。
——哦,如果兩族關係特彆不好,也不一定會把活人完整地送回去,可能就隻送一顆原裝的腦袋意思意思。
言落月:“……”
即使早對妖界簡單粗暴的作風有所耳聞,但每次聽到相關消息的時候,言落月還是挺慶幸的。
幸好,她出生在已被人界同化千年之久的龜族。
都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言落月深刻懷疑,妖界的龜族們,並不會像人界的龜族這樣佛係。
沒準在那邊,大家各個都是暴躁老哥,一言不合就來記殼槌。
巫滿霜仔仔細細聽課,認認真真思考。
“所以說,這些人族妖族的混血後代,繼承了一部分妖族風俗。每逢意見不合時,就會……離婚?”
“差不多吧,不過不是自己離婚,而是替祖先離婚。”
淩霜魂很講究地糾正了他的用詞。
“每逢重大矛盾時,他們就會查閱族譜、刨墳、從地裡起出棺材,再由兩個後人穿上喜袍,代替對應的先人舉辦離婚儀式。”
——想不到吧,活人不想過了可以和離,而死人的婚姻關係還能冥離!
巫滿霜:“……”
言落月:“……”
她感覺,這不應該叫做冥離婚,這應該叫做雲離婚。
即使是受過龐大信息洗禮的言落月,都覺得這風俗實在太陰間了。
——欺負死人不會說話是嗎,你們吵架,然後把老祖宗刨出來離婚???
言落月忍不住道:“這到底是什麼不肖子孫。難道他們的先人就沒有揭棺而起,掄起哭喪棒來,挨個錘扁他們的腦袋嗎?”
“不知道。”
淩霜魂無辜叉手,臉色不變地講了個冷笑話。
“你們看,這村子裡現在隻有紙人,沒有活人,可能就是老祖宗們已經詐屍揭棺,掄爆過每個後人的腦袋了吧。”
在淩霜魂回憶起相應史料,追本溯源後,那個縹緲聲音的真實身份,也隨之水落石出。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聲音應該是月老廟的執念。”
民間往往有些神異傳說,講得是某廟/某寺/某塔/某斷橋,格外適合年輕男女一見鐘情。
在凡人口中,這種現象叫做“求桃花很靈”。
而在修仙界裡,有一個專門的名詞來形容此事,就叫做“執念”。
“長久的、濃烈的情緒可以催生出執念。據我所知,有些寺廟大堂宜催人出家、有些樓宇宜點化狀元郎,有些月老樹下則宜訂終身……”
講到這裡,即使以淩霜魂身為史官的見多識廣,都不免眼角微抽。
“當然,像這種執念是給人辦冥離婚的月老廟,我也是第一次遇見啊!”
做史官真好,記錄的東西多了,什麼事都能碰到。
這其中,某人的緣故也是功不可沒。
淩霜魂感慨道:“小言,你可能真的有些龜卜天賦在身上——下次,我們還一起出門。”
言落月:“???”
反思一下,你禮貌嗎?
就在一龜一鶴險些又要掐起來的當口,那淒幽的聲音,再次於月老廟內憑空出現。
它似乎並不在在意淩霜魂把自己的來曆扒了個底朝天,隻是一個勁兒地催促他們,讓三人快快開始冥婚儀式。
“等不了啦……不想等啦……等不了啦……不想等啦……”
聲音傳入耳膜,引發大腦震顫起一陣微微的暈眩。
與此同時,廟宇內銀光閃爍,控製位置的陣法被不斷激活,讓整座月老廟顛簸得像是一艘航行中的大船。
言落月閉上眼睛,按了按耳根:“執念能強大成這個模樣,也是少見。”
在學堂裡,也曾有先生講述過執念相關的知識。
但按照馮小圓的說法,普通執念並無傷害能力。
它隻能令人似有所感,或是加強心中本來就有的念頭。最多最多,也就是托個夢而已。
至於額外濃烈的執念,則會侵入神識,類似於民間傳說中的“鬼上身”。
……但這座月老廟,天知道它是怎麼和這些陣法產生聯係的?
言落月隻聽說過執念可以奪舍肉./身,還沒聽說過執念能奪舍陣法呢!
“小言,彆糾結了。”淩霜魂苦笑一聲,勸說道,“在今天之前,也沒誰能想到,月老廟還負責拆婚啊。”
丹頂鶴亮出翅膀維持平衡,在波動的廟宇裡,他如一張迎風的白帆般展開身體。
淩霜魂揚聲道:“冥離婚儀式罷了,不必催促,我們這就辦!”
半炷香後,月老廟的執念方收到信號,收起了顛簸抖動的神通。
“現在……就……開始……”那聲音陰沉地威脅道。
淩霜魂從紙人手裡接過喜袍,雙手一抖,露出血跡斑斑的綢緞衣料,分彆遞給言落月和巫滿霜。
“你們先披上袍子,暫且忍一小會兒。”
這破廟既能隨意更改他們站立的位置,又有淩厲的陣法作為守衛,甚至還不懼怕巫滿霜的毒性。
在沒有做好魚死網破的最終準備之前,還是先走一步算一步吧。
皺著眉頭披上喜袍,言落月悄聲問道:“冥……離婚儀式,你會主持嗎?”
看看衣衫上的斑斑血跡,言落月心中很是懷疑:之前那些穿上這件衣服的人,是否因為錯將“冥離婚儀式”辦為“冥婚”,才會遭逢不幸。
但這習俗實在太冷僻了。
若不是他們小隊裡有小淩史官,誰能猜出世上還有這麼完犢子的民俗啊!
淩霜魂硬著頭皮苦笑一聲:“伯祖父的記載隻有三行字……我試著編一編吧。”
他仰頭看向高懸的房梁,語氣漸漸沉靜下來:
“它等了這麼久,終於等來我們三個懂行的人,總不會因為一點小錯就把我們怎麼樣的。”
言落月和巫滿霜各自披上紅衣。
他們三人圍成一個三角形,背心向裡,警惕地觀察著廟宇中的動靜。
見言落月和巫滿霜穿好喜袍,兩個被巫滿霜撕去麵孔的紙人越眾而出。
它們用黑洞洞的麵孔“對視”一眼,然後分彆爬進兩付敞開的滑蓋棺材裡。
與此同時,一聲極其細小的“啪”音,在空氣中響起。
“……”
巫滿霜眼睛上蒙著白紗,無法跟人交換眼神。所以,他在第一時間和言落月碰了碰肩。
淩霜魂站立的方位背對著棺材。
而巫滿霜和言落月則麵向兩口棺材,他倆把細節看得清清楚楚——
在紙人爬入棺材的瞬間,它們的腳底板上,有一根銀灰色的絲線猛然崩斷!
原來,這些紙人都受一根貼地的銀線操縱。
難怪一路走來,它們的腳底板始終貼著地麵摩擦,不曾抬起。
言落月眨了眨眼,覺得那銀線看著眼熟,似乎有點像……有點像……
對了,它有點像千麵魔的經脈絲!
她轉頭給巫滿霜比了個口型:“千麵魔?”
巫滿霜搖頭。
在魔界,會用類似絲線的魔物有很多。
即使他的傳承記憶裡包括了非常詳儘的魔物百科,也無法憑借一根絲線判斷對方的物種。
不過,他現在可以確定的是……
“魔物。”
巫滿霜對言落月做了這兩個字的口型。
沒有十成把握的事,他一般不會對言落月說。
現在既然敢開口,巫滿霜就能保證,那根絲線背後藏頭露尾的始作俑者,必然是一隻魔物無疑!
謔,好家夥,居然還真有魔物參了一腳。
言落月輕嘖一聲,戰術後仰。
這廢棄的孤村也不知是什麼風水寶地。
居然齊聚了三千年前的戰備陣法、本土精怪月老廟的執念,以及魔界魔物的不明操作於一體。
三方勢力交縱錯雜,簡直都燉成一鍋粥了。
想到這裡,言落月不由自嘲著搖頭。
這月老廟上輩子沒準是一杯奶茶呢——書○燒仙草,半杯都是料。喝著像稠粥,混搭好味道。
淩霜魂伸手撚起供案上倒扣的龍鳳喜帖,喜帖剛一入手,他心中便微微鬆了口氣。
帖子不是一張,而是一摞。
說明需要代辦的離婚儀式有很多場,他們有著足夠的周旋時間。
不動聲色地深呼吸一次,淩霜魂鎮定道:“我們先把第一對新人……舊人的婚事離了吧。”
他左右手各持一張喜帖,先看向左手的龍帖,端聲念道:“胡兔嘰!”
言落月:“……”
巫滿霜:“……”
這名字實在太過創新,短短三個字裡,竟充滿了哲學性和禪意。
它讓每個聽到它的人,都下意識陷入無儘的思考:這位胡兔嘰的本家,究竟是狐妖、兔妖、還是雞妖?
淩霜魂清了清嗓子,提醒道:“胡兔嘰!”
巫滿霜硬著頭皮點點頭:“我在。”
淩霜魂又看向右手鳳帖,這回念了個比較正常的名字:“趙紅兒。”
言落月應聲:“我也在。”
下一瞬間,淩霜魂將一條手臂化作白鶴的翅膀。
他宛如跳大神一般,以翅為鼓,在上麵響亮地一拍。
鶴歌悠揚的曲調,於深夜的月老廟中響起。餘音嫋嫋,不絕如縷,愈發顯得此地神秘而詭異。
淩霜魂仰頸高歌道:
“三世不幸,結為姻親。
山水一程,山窮水惡。
前世相逢,今生不見。
斷緣——斷緣——斷緣——!”
一曲歌畢,言落月歎為觀止。
又能敲鑼又能唱歌,作為一個主持離婚儀式的司儀,淩霜魂實在做到了比結婚司儀還要賣力。
用一闕鶴歌拉開了這場離婚儀式的序幕,淩霜魂深深吸了口氣。
伯祖父的記載裡,關於冥離婚儀式的舉辦細節,僅僅有一句話。
——“婚禮三拜而成,冥離婚禮則三罵而止,可為當世奇觀。”
淩霜魂在心中暗暗估量道:離婚的話,應該就是按照婚禮步驟反著來。再把三拜換成三罵……好的,他明白了!
袍袖之下的拳頭握緊,淩霜魂定了定神,長聲呼道:“一、罵、天、地——”
巫滿霜:“……”
言落月:“……”
啊,你說什麼?
原來離婚儀式是這麼辦的嗎?
是不是有哪裡不太對勁兒?!
言落月覺得,這時候自己本應該說些什麼。
但這個由淩霜魂臨時編造的儀式,實在太過反直覺。
導致言落月除了一句“臥槽”之外,居然大腦一片空白。
……話說,一句“臥槽”,也算是她罵過天地了吧?
至於巫滿霜,更不用提了。
此刻,巫滿霜呆立原地,像是海島上屹立的巨石像,仿佛可以僵硬到天地的儘頭。
從他的站姿上來看,小青蛇初出茅廬就遇到這種離譜之事,顯然給心理造成了很大衝擊。
恐怕從此以後,巫滿霜對人世價值觀都會產生不小的誤解。
見小巫乾脆不罵,小言又罵得太俗,淩霜魂隻好以身作則,現場替罵。
他清了清喉嚨,雙唇微啟,宛轉的鶴歌在月老廟四壁碰撞出悠長的回音。
一時間,隻聽淩霜魂非常入戲地唱道:
“不開眼的老天啊,你何以把我和這殺千刀的配一程——”
言落月:“……”
實在沒忍住,言落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淩霜魂非常大度地說:“你可以笑得再大聲點,最好一邊笑,一邊罵上兩句。”
這樣就可以減輕他的工作量了。
妖族風俗敢愛敢恨,即使混血也是如此。
不管結婚離婚,在妖族的文化中都算喜事,所以笑上幾聲也沒關係。
“哈哈哈哈哈!”
聽到淩霜魂這麼說,言落月當真非常痛快地笑了出來。
言落月一邊笑,一邊揉肚子,至於罵人……小龜龜不太擅長這個誒。
用言落月的笑聲做拖延,淩霜魂的大腦飛快轉動,思考著下一個步驟應該怎麼承辦。
按道理來說,“二拜高堂”是婚禮的正常順序。
但要把它直接替換成“二罵高堂”,似乎有些邏輯不通暢。
畢竟,這破婚也不是家中高堂要拆的啊。
既然如此,那就……
淩霜魂氣沉丹田,悠揚的聲音傳得很遠:“二罵不肖子孫——”
他特意在子孫前麵加了“不肖”兩字,這樣萬一儀式出錯,他也有個周轉描補的餘地。
二罵聲回蕩在又大又空的月老廟間,過於寂靜的反應搞得三人都心中沒底。
言落月小聲朝淩霜魂問道:“你確定嗎?”
這個步驟太特殊了,她還是覺得有點怪。
淩霜魂體態挺拔,身上衣服整理得無一絲褶皺,隻有額頭上一絲冷汗正沿著皮膚滴落下來。
他麵色鎮定若素,卻從唇縫裡擠出一個聽著都發慌的答案:
“我不知道具體習俗,所有步驟,都是我現場編的!”
像他這麼亂彈琴,無論月老廟做出什麼反應都不奇怪。
所以小言小巫,你倆先做好心理準備吧。
淩霜魂的態度實在太過坦然,言落月一時為之絕倒。
言落月嘴角抽搐,退回原地。
巫滿霜忽然挪動腳步,朝她靠近了些,然後扯住她的袖子,輕輕地搖了搖。
由於無法用眼神跟人交流的緣故,巫滿霜通常會用肢體語言傳遞信號。
這一刻,並不是巫滿霜有了什麼新發現。
僅僅是他察覺了言落月內心輕微的焦躁,所以他碰碰她的袖子,想要安慰她。
在三人急切的等待中,月老廟終於有了反應。
被安靜擺放在牆邊的紙人裡,有兩隻主動出列。它們的雙腳挨著地麵,一步步摩擦著往前走。
兩隻紙人行到棺材麵前,就撲通一聲,直板板地跪在地上,腳心仍然緊緊貼地。
由於這個姿勢太過扭曲古怪,兩隻紙人的小腿都折得扁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