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樣子,它們就是預備上前挨罵的不孝子孫了。
呼——淩霜魂賭對了。
言落月趕緊道:“小淩?司儀?快罵快罵。”
淩霜魂一瞪眼睛:“不是應該你倆罵的嗎?”
言落月破罐子破摔道:“可我倆都不會罵,而且罵不到點兒上啊!”
“……”
司儀淩霜魂,罵罵咧咧地接過了替罵的工作。
他打開隨身的水囊喝了一口,潤了潤嗓子,這才嗓音洪亮地歌唱道:
“沒能耐的兒孫啊,你怎麼今兒才想起斬斷這姻緣繩——”
言落月:“噗嗤。”
淩霜魂一眼望去,發現連小巫都在鬥篷下低頭偷笑,可見是完全跟著言落月學壞了!
兩個紙人被淩霜魂訓斥一番,肩膀微微收攏,表現出很慚愧的樣子。
它們朝兩具棺材磕了個頭,站起身來,之前被壓得扁扁的腳杆仍然沒有複原。
就用這扁扁的小腿作為支撐,紙人們一步一蹭地站回原來的位置。
那麼現在,冥離婚儀式就隻剩下最後的,也是最重要的一個步驟。
淩霜魂咬了咬牙,鼓起不亞於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勇氣。
白鶴用自己清潤高亢的音色揚聲道:“夫、妻、對、罵——”
言落月:“……”
巫滿霜:“……”
即使對於最後一步早有預料,但是這突如其來的騷,還是差點閃了兩人的腰。
見他倆一個低頭,一個捂臉,久久不曾動作,淩霜魂痛心疾首,深感自己誤上賊船。
“你們不會……連這個步驟也要我來代罵吧?”
要真是這樣的話,照淩霜魂看,月老廟就多餘把這倆人抓進來。
乾脆讓他一個人自辦自演,自夫自妻,自己再當個司儀。
一人唱轉三台戲,一個晚上過去,多少對兒新婚夫婦都他能給辦離!
即使隔著一段距離,言落月都能聽清淩霜魂磨牙的聲音。
握拳壓了壓嘴角,言落月莊嚴道:“不,這就不勞煩小淩你了,你喝口水,先歇一會兒吧。”
話音剛落,巫滿霜便無助地抬起頭來。
在這個環節裡,“夫妻”前綴其實很無所謂,本質上跟小孩子扮家家酒沒有兩樣。
真正讓巫滿霜為難的,是後麵的“對罵”要求。
罵人話他學過兩句。讓言落月來罵他,那也可以。
但若要讓他反過來……
從巫滿霜的表情來看,要是能夠避免這一遭糾結,小青蛇簡直恨不得當場割斷自己的舌頭。
“……”
信息網絡時代,有人總結過一條定理,叫做相對尷尬定理。
當對方的尷尬量遠超過你時,你就會心平氣和,甚至覺得一切都是小事情。
此時此刻,這條定理就在言落月身上展現得淋漓儘致。
本來嘛,一想到要和巫滿霜互罵,言落月心裡很是有些為難。
畢竟,巫滿霜是條非常實心眼的小蛇。
不管平時言落月怎麼逗他,巫滿霜多半都會信以為真,然後一心一意地照做——甚至直到現在,他還在一絲不苟地學習貫口相聲《報菜名》。
這樣一個給個棒槌就當針的小朋友,要是罵他幾句被他當真,那蛇蛇該多麼傷心啊。
不過,一看到巫滿霜此刻尷尬超標的模樣,言落月瞬間來了靈感,整個人都好了。
甩脫尷尬,一身輕鬆的言落月,甚至還有心情跟巫滿霜逗悶子。
言落月握拳擋在唇邊,偷笑一聲,小聲催促巫滿霜:
“沒關係,放膽罵我就是了。你是不會罵架嗎?要不然我教你兩句?”
巫滿霜拚命搖頭,發梢甩出一片殘影,幾乎模擬出了搖頭模式下,高功率電風扇的七分風采。
言落月壓了壓唇角,不動聲色地調侃道:“我記得你從前很會罵的啊,當初咱們第一次見麵……”
第一次見麵時,巫滿霜被修士誤認為魔蛇,抓起來裝進籠子裡。
而小青蛇慘遭逮捕的前提,就是因為過於好學,生動形象地模擬了一句口語“格老子的,日你奶奶個腿”。
據當事修士回憶,該青蛇罵人時不但字字對應,而且連口吻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就差沒長出兩條手插個腰了。
巫滿霜:“……”
聽言落月提及過去的黑曆史,巫滿霜瞬間變色。
唰地一下,像是有透明的小精靈給巫滿霜塗上了一層紅顏料,從額頭一直紅到耳朵根。
言落月甚至懷疑,自己看見了巫滿霜臉上蒸騰而起的白色熱氣。
要是此時把手掌放在小青蛇兩頰貼一貼,那絕對是個頂級的暖手寶。
揶揄一笑,言落月道:“那,我就先罵你了?”
巫滿霜劫後餘生般長出一口氣,忙不迭地連連點頭。
言落月一字一頓、指名道姓地念道:“胡兔嘰!”
她雖然嘴裡讀著這個名字,但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卻交扣起來,圈在右手手腕上,比出了一個手鐲形狀。
言落月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地罵道:“你可愛死了!”
“!!!”
猝不及防地,巫滿霜猛然抬起頭來。
他其實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不論聽到什麼樣的指責,都有承受能力。
但言落月還是輕而易舉地擊穿了巫滿霜的心理防線。
這句“痛罵”完全出乎巫滿霜的意料,卻又是如此的合理合情。
月光從不刺傷彆人,它隻會溫柔地灑遍你的周身。
白紗之下,被直白誇讚“迎頭痛擊”的巫滿霜,無措地張大了眼睛。
他看見言落月把手背在身後,正得意地衝著他笑。女孩兒雙眼晶亮,神采飛揚……
先前她說要綁架他、要讓他去學貫口《報菜名》時,也都露出過一樣的表情。
像是在死寂的大地上灑落一把紛飛的雪片,瑩白皎潔,卻並不冰冷。
要是能把“雪花”接在掌心,就會發現它們並不是入手即化的晶體,而是蓬鬆柔軟的鵝絨。
白絨絨們溫暖又潔淨。
若把它們收集起來,堆成一個小窩,即使是最怕冷的小蛇也可以躲在裡麵,安然地度過一場凜冽的寒冬。
下意識地,巫滿霜喃喃回答道:“我……我原本不可愛。”
更沒有可愛死了。
真正可愛死了的,是言落月才對。
他是因為曾經被佩戴在她手上的緣故,從她身上借來一絲溫暖的力量,才因此變得有一點點可愛。
巫滿霜的上身微微前傾,正打算說點什麼——要是學著言落月的說法,“罵”她一句,那巫滿霜覺得自己可以做到!
忽然,巫滿霜眼神一凜,瞟向棺材尾端。
即使隔著一層白紗,言落月也感受到了對方雪亮銳利的目光。
心念電轉,巫滿霜抓住言落月的袖子,用戴著手套的指頭,在她掌心裡劃了幾下。
言落月收到信號,會意地點頭。
他們倆罵架罵得並不激烈,到後來,更是許久沒有發出動靜。
月老廟大概對此十分疑惑,不理解“夫妻對罵”環節怎麼會如此無趣。
地板小幅度地抖動兩下,吱呀吱呀,仿佛在發出無聲的催促。
淩霜魂閉上眼睛,揉揉眉心處的朱砂印,無奈地給兩個怨種朋友做描補。
他深吸一口氣,睜著眼睛說瞎話道:“好,我們現在可以看到,舊郎和舊娘之間正在說著悄悄罵……”
言落月:“……”
巫滿霜:“……”
無論是“舊郎”、“舊娘”這種極具槽點的稱呼,還是“悄悄罵”上蘊含的文字藝術,都十分令人歎為觀止。
言落月不由感慨:在移花接木這門功夫上,淩霜魂真是修煉到頂了。
月老廟或許有著將信將疑,但終究還是被淩霜魂的糊弄學打動,地板急促的抖動也重新平息。
淩霜魂鬆了口氣。
夜長夢多,為了防止月老廟回過神來,他趕緊帶領兩名扮演者跳進下一個環節。
“禮成!請舊郎、舊娘拿起剪刀,剪斷紅花結——”
這回無需淩霜魂提示,言落月和巫滿霜主動走近供桌。
兩人拿起那柄鏽跡斑斑的大鐵剪刀,將刀刃湊近了兩具棺材上拴著的紅綢花。
若不是窗外陰沉的天色、廟內十來個慘白的燈籠,以及一動不動,觀禮時都不曉得鼓掌的紙人……
這一幕看上去,還真挺像是紅娘牌棺材的剪彩儀式。
淩霜魂儘量把動嘴的環節都包攬下來。
鶴妖振袖而歌,風節翩翩,就是唱的台詞聽起來不太對味兒——
“你這冤孽種子啊,我們從此一刀兩斷,恩斷義絕~~~~”
淩霜魂一邊唱著,一邊拚命給言落月和巫滿霜打眼色示意。
在肢體語言的輔助下,兩人哢擦落下剪刀,將陳舊的紅綢一刀兩斷。
破爛的大紅花像隻被一刀砍斷脖子的公雞,無聲無息地歪垂在地。
就在這時,兩根細線悄然沿著木板的接縫,攀上了棺材的邊緣,粘結住了兩個紙人的腳底。
伴隨著刺啦刺啦的白紙摩擦聲,兩具一直躺在棺材裡一動不動的紙人,像是獲得了生命一般活動肢體,原地坐起。
刹那之間,言落月猛然拽開巫滿霜腦後的紗結。
與此同時,巫滿霜一把脫下自己右手的手套,搶身上前,一把抓住了那道銀色的細絲。
這根銀線質地堅韌,而且極其鋒利。
它剛一碰到巫滿霜的手掌,效果好似一般人空手迎白刃,瞬間就在巫滿霜的皮膚上豁開一條筆直的血口。
對於掌心傳來的疼痛,巫滿霜不以為意,反而將銀絲握得更緊。
他的目光好似一對雌雄雙劍,藏鋒十年,一朝出鞘,筆直地射向細線儘頭的方向。
一時間,湧流的鮮血就像是房簷上彙聚的雨滴,又好似斷了線的珠子,沿著絲線滴答落在木地板上,眨眼就聚起了水窪似的一小灘。
說時遲那時快,從言落月扯下巫滿霜蒙眼的白紗,再到巫滿霜死死攥住對手的絲線,整個過程兔起鶻落,不過發生在短短的一秒鐘之間。
“……嗯?”
忽然,言落月聽見有個清越悅耳的男聲,發出一道感慨般的疑音。
那聲音無頭無尾,不辨來處,分不清是從哪個方向傳來。
它好像來自四麵八方,又像是隻在言落月腦海裡響起,是過度緊張之下自動腦補出的幻覺。
下一秒鐘,巫滿霜猛然鬆手。
那根銀線已經深深埋入他的肌理,再過一兩次呼吸的功夫,甚至可能鋸進他的骨頭。
銀絲顧不上再去操縱紙人。
它飛快地縮回地下,不見蹤影,仿佛在剛剛的拉扯中受了驚。
巫滿霜閉上眼睛,即使沒有看見,也能在腦海中描摹出言落月擔心的表情。
他乖乖遞過自己的左手,第一時間宣布:“皮外傷,沒有事。”
言落月把一大團藥膏拍進他的手心。
看看那坨明顯過量的傷藥,巫滿霜表情有點無奈,但他還是按照言落月的意思,用甜滋滋美味丹在傷口上厚厚地抹了一層。
淩霜魂湊上前來:“怎麼樣,摸清它的身份了嗎?”
巫滿霜點頭,麵沉如水:“不怕我的毒,也不怕我的視線……是左旋螺魔。”
理論上說,巫滿霜至今還沒遇到過能免疫他的毒性的存在。
隻要通過毛孔、黏膜、血液相接觸,幾次呼吸的時間裡,毒性就會初步見效。
剛剛巫滿霜握著對方的絲線快十秒鐘,整段銀絲都被浸泡在他的血肉裡。
普通人要是被這麼泡上一下,不說神經壞死,也該動作遲鈍了。
而那魔物之所以不受影響,是因為銀絲根本不是它的經脈,也不是它身體內的運輸管道。
——實際上,那根絲線是左旋螺魔的殼。
這是一種防禦力極其強大,可以跟龜族互拜把子的魔物。
它的外表神似田螺,軟體上覆蓋著一層堅硬的殼甲,露出的封口卻比田螺更小,隻有大拇指甲蓋那麼大。
因為它的“螺紋”全部向左擰轉,所以該魔物被命名為“左旋螺魔”。
言落月製作過“左旋螺魔”的魔物卡,知道這種魔物的特性。
她恍然道:“難怪它不怕你的視線。”
因為,左旋螺魔根本就不長眼睛。
——所以說,隻要沒有道德,就不會被道德綁架。隻要先把自己戳瞎,就不會被美杜莎石化。
無數根質地相同的銀絲,共同擰成這種魔物的螺殼。
這些銀絲異常鋒利堅韌,而且還具備一定彈性。
在螺殼最外層,還有數十到上百根“絲線”,進可攻退可守。
它們平時隱藏在大部隊裡,看起來像是螺殼的一部分。關鍵時刻,則可以作為攻擊武器彈出,割爛對手的血肉。
等把獵物搗成肉泥後,左旋螺魔再用絲線收集起這些血肉糊糊,將食物喂進頭頂那個不足指甲蓋大小的孔洞裡。
“稍等一下。”這回換成淩霜魂提問了,“它渾身上下隻有腦袋上打了孔,那它的排泄問題怎麼辦?”
巫滿霜想了想:“據我所知,它吃東西和排泄都是共用一個孔……也可能那不叫排泄,叫做嘔吐?”
“對了。”言落月想起之前那個男聲,“你們剛剛有沒有聽到其他人的聲音?”
巫滿霜和淩霜魂均搖頭以對。
“那可能是我聽錯了吧。”
此時,巫滿霜已經重新綁上蒙眼的白紗,手上的傷口也合攏結痂。
而這座反應總是慢半拍的月老廟,似乎直到此刻,才接收到關於血腥味的信號。
然後,它就忽然發了癲狂。
“滾……先不許吃……”
月老廟發怒般顫動起來,門扉和窗扇反複打開又合上,好似一個人在重重地喘著粗氣。
“我的儀式……儀式……還沒完成……不許你碰……”
咦,月老廟和那隻左旋螺魔起內訌了?
木地板上,陣法的銀光閃過。
月老廟頓時更加暴怒:“沒讓你碰它……不聽話……不聽話!”
言落月和淩霜魂交換了一記眼神。
刹那之間,先前所有的謎團,都在對手三言兩語的爭執中迎刃而解——
言落月徹底明白過來:
原來月老廟執念所影響的,並不是此地殘留的陣法,而是那隻左旋螺魔。
它也無法直接操縱陣法。
完全是通過控製左旋螺魔,間接使用左旋螺魔的絲線,才能把陣法開啟或關閉。
這對妖魔形成了一種奇妙的共生關係:
左旋螺魔不懂人類的陣法,隻能聽從月老廟的號令。
月老廟拐不到主持儀式的人類,便用左旋螺魔操控的紙人作為誘餌。
被引來此處的人類或妖族,一旦做錯了冥離婚儀式的步驟,就被左旋螺魔當做食物吃掉。
這套合作關係嚴絲合縫,宛如兩個結合緊密的齒輪,絲絲相扣。
唯有被誘入荒村的修士與凡人,成為齒輪下無聲湮滅的血肉餌料。
眼看月老廟把脾氣鬨得聲勢磅礴,言落月心中不由一動。
這對狼狽為奸的拍檔,看起來並不是完全合拍。
既然如此,那能不能設法加深它們之間的矛盾,讓這對妖魔徹底撕破臉皮?
言落月扯了一下巫滿霜的袖子,對方立刻會意,將掌心攤平在言落月眼前。
看著小言在小巫手掌上奮筆疾書,淩霜魂好心提醒:“用袖子蓋著點。”
月老廟懂得操縱陣法,應該有點文化,或許能看得懂兩人在寫什麼。
沒等淩霜魂轉完這個念頭,言落月就扭頭粲然一笑。
“沒事的。”她自信滿滿地說道,“我們寫的是拚音。”
看吧,她選擇從九九乘法表開始,給小蛇科普九年義務製教育,果然是對的。
——這一刻,知識的光輝同時在兩人臉上閃耀。
反觀向來博學的鶴族史官,他此時目露茫然,宛如一個沒有拿到小學畢業證的失學兒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