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有落月之木,天增歲月者,更在大椿之上,其以十萬載為春,十萬載為秋,長壽綿延。
這是當年言雨給言落月起名時,在口中低聲默念的傳說。
言落月從來沒想過,自己居然會有一天看見落月之木。
她更沒有想到,這棵與自己同名的樹木,存在感會這樣……鮮明。
是的,鮮明,極度的鮮明。
哪怕隔著如此遙遠的距離,那棵色澤蒼翠的神樹仍然極度具有存在感。
由於相距太遠,它看起來有點像電線杆,假如言落月從現在的位置上,再向後撤退千百裡,由於近大遠小的相對視覺,它看起來就會像是一根筆直典雅的筷子。
但世上沒有任何一根筷子,能做到落月之木這樣,傲然無疑地刺穿天幕,遙遙望去,就像是整個魔界的支柱。
言落月相信,落月之木的真身一定非常高大、非常粗壯。
如果能夠靠近去看,它的樹乾或許不輸山峰,而它綿延繁盛的樹冠,又或許不輸大海。
如此宏偉,如此壯麗,隻是它的存在,就顯得像是一個人力永遠難以達成的奇跡。
也難怪落月之木會被稱之為神物。
畢竟,除了無儘浩瀚的天地之外,你很難想象這樣的生物會怎樣被雕琢出來。
對著落月之木發了幾秒鐘的怔,言落月這才收攏心神,轉而看向身旁的巫滿霜。
她看過去時,巫滿霜也剛剛收回視線。
小蛇的神色裡,還帶著濃濃的懷念之意。
如果說,在他初生時最弱小的記憶裡,魔界中還有什麼值得留戀回憶,那大概就隻有落月之木永遠蒼翠的秀色。
“還記得嗎,我曾經教過你怎麼辨認魔界的方向。”
巫滿霜唇角噙著一抹淡淡的笑意:“其實在魔界裡,除了根據天空旋渦判斷方位之外,長在魔界中央的落月之木,也像是一根定界神針。”
看著自己頭頂粉紅色的天空、空中還飄著由紫紅色的巨大氣團形成兩三個旋渦,言落月忽然露出了一抹狡黠的笑意。
“啊……我想起淨玄了。”
小尼姑沈淨玄,能打一套音效噠噠噠噠噠噠的金光伏魔拳。
想當初,言落月、沈淨玄和巫滿霜三人,曾經在一處環境完全照搬魔域的窩居裡,進行了一場奇妙大冒險。
巫滿霜顯然也想起了那位永遠在迷路的小法師。
他聞弦音而知雅意,當場領會了言落月的促狹玩笑:“你覺得,淨玄法師會喜歡這裡?”
“我覺得她會喜歡。”言落月壞笑道,“如果在魔界迷路了,她隻要轉頭,朝著落月之木走就行了吧。”
對於路癡來說,最方便的指路模式,當然是那種大的、一眼就能看見的標誌性建築。
在進入魔界之前,言落月和巫滿霜曾經對自己的氣息做過遮掩。
所以哪怕他們已經在原地好一會兒,魔物們也沒像聞到噴香小酥肉的餓鬼一樣,成群結隊而來。
隻有兩三個威力不強的魔物,注意到兩人與眾不同的外形。
這些小魔物們試圖撲上來開餐,然後被巫滿霜瞬間秒殺。
言落月拿出兩件袍子,分彆披在巫滿霜和自己的身上。
穿上袍子以後,他們在外人眼中變成青鬃魔的樣子。
這是她煉製的整蠱法器,沒想到還能在這種環境下派上用場。
從進入魔界起,空氣中滾滾的熱浪、還有濃烈的硫磺氣味就朝二人撲麵而來。
一開始,言落月還以為這是魔界的特殊環境。
但很快地,在靠近了山岩邊緣後,她意識到真相並非如此。
“……熔岩河?”
眉毛一動,言落月喃喃自語道。
就在他們腳下,山石通道粗糲而多孔、極其像是火山噴發後的結塊物構成。
一條峽穀在言落月麵前無情劈開,巨大的峽穀裂縫裡,流淌著熾熱的、宛如燒紅鐵汁一般的熔岩。
它們彙聚成河流,一刻不斷地往外散發著濃烈刺鼻的硫磺氣味。
言落月摸摸下巴,心中的疑惑終於被解答。
“要是這樣的話,我就有點明白,為什麼禁地這邊,會聚集這麼多魔物了。”
要知道,禁地和平寧山脈的魔域封印,不過相差一二百裡。
禁地這裡,魔物大軍們衝破了最內層的土法封印。
中型魔物和高級魔物,則被阻攔在第二層魔域封印裡。
此外,還有數不勝數的低級魔物、外加攜帶落月之木的高級魔物們,彙聚在禁地第一層。
它們的總數加在一起,數目可以幾萬計。
說實話,即使在三千年前的伏魔之戰中,這都是場中型戰役的規模了。
而平寧山脈那裡,年年都有修士進入前兩層封印清理魔物,再加固最重要的第三層封印。
既然平寧山脈那邊,魔物數目被控製的很好,那麼沒道理在一二百裡之外,魔物一下子變得如此之多。
除非它們集結了一隻軍團,有備而來。
但現在言落月知曉:這道熔岩河宛如天塹,阻攔了兩岸的往來。
所以說,平寧山脈的封印,與禁地封印,對應的是兩片不同的大陸。
禁地裡巨大的魔物數量,多半也是日久天長積累下的。
言落月和巫滿霜前行了一段路,如果中途碰上魔物,就把它們殺死。
對於兩人來說,此行的原本目的是修補封印。
但既然已經進入魔界,那就儘量掃蕩一遍周邊的魔物。
在完成這個任務以後,言落月還想朝著落月之木進發,去神木附近看看。
……不知為何,那棵樹在言落月心中好感很高。
她欣賞它蒼翠的顏色、筆挺的身姿,覺得這棵落月之木無論是蓬發的枝條,還是蒼虯的盤根,都極具天然的美感。
言落月和巫滿霜分享自己的感受。
小蛇一如既往,沒有反駁言落月的觀點。
並且,巫滿霜也對此很是讚同:“落月之木……它很好看,很溫暖。”
按理來說,綠色是冷色調,從上麵看不出溫暖的感覺。
不過鑒於巫滿霜說話時,雙眼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言落月。
言落月就非常不客氣地當做小蛇在借物喻人,把這段誇獎自己笑納了。
言落月二人繼續前行,很快潛入山腹。
他們隨即發現,整座山心都被掏空了大半。
魔物們將這座山挖成一座非常巨大、可以供魔集居,宛如摩天大樓般的寬敞建築。
山腹無光,所以魔物們找來可以發光的生物或礦物,像是燈一樣懸吊在房間上空。
魔界的物品風格十分粗獷。
以江汀白的草編手藝,如果選擇在此處進行再就業,相信很容易就能得到一份工作,並且成為其中的佼佼者。
兩隻“青鬃魔”越往建築深處走,表情就越來越奇怪。
按理來說,魔物們修建建築,集群而居。
這應該是文明層次較高、不同種族間可以通力合作的證明。
然而,言落月二人剛走進這座建築,一陣銳利的爪風就撲麵而來。
他們還以為自己的裝扮露了什麼馬腳,連忙把那隻大搖大擺朝他們襲來的穿影魔弄死。
但兩人互相檢查了一番,都未曾發現任何漏洞。
“……可能,它就是肚子餓了想吃?”
巫滿霜有點不確定地猜測道。
“它弱智嗎?”言落月感到十分震驚,“哪怕變成青鬃魔,咱倆也是穿著衣服的青鬃魔啊。”
在不缺乏食物的情況下,哪怕是最普通的野獸,對於可以跟自己進行溝通的生物,殺意都會減弱。
而對於和自己有著相似行為邏輯的生物,殺意會再減去一些。
——舉個例子,假如你家單元裡,忽然跑進一隻穿了衣服的狗勾。
誰會不假思索,第一反應就是把狗打死,然後燉狗肉吃?
巫滿霜又提出第二個猜測:“或者,青鬃魔和穿影魔之間發生了大戰,正在敵對時間?”
這個問題剛一出口,他自己都覺得站不住腳。
畢竟,在巫滿霜掌握的魔物圖鑒裡,青鬃魔根本沒有和穿影魔發生戰爭的份。
它們隻配被穿影魔控製住影子、剝皮、再做成青鬃大刷子。
兩人胡亂猜測了一會兒,都沒有找到答案。
於是隻好繼續順著山腹內的通道向下。
然後,不到半分鐘時間內,他們又遇到了一隻想摁死他們的獨角魔。
言落月:“……”
巫滿霜:“……”
魔界的風土人情,可真是太不友好了。
這隻獨角魔在臨死之前,語氣還十分驚異:“好大膽,敢從這邊走——你們不是青鬃魔?”
全程,它隻來得及說了這兩句話。
在它說第一句話的時候,巫滿霜出了手。
然後,第二句話就成了這隻獨角魔的遺言。
但從這兩句話中也能聽出,獨角魔並不是因為識破了言落月和巫滿霜的偽裝,這才攻擊他們。
它對言落月二人出手,可能就隻是想攻擊而已。
這番照麵,給言落月帶來了更多疑惑。她和巫滿霜對視一眼,彼此的眉頭都是皺著的。
接下來,隨著他們漸漸向下,遇見的魔物等級越來越低。
可兩人,或者說,兩隻“青鬃魔”遭遇攻擊的次數,卻越來越多。
琢磨著這其中的道理,言落月的眉心皺得更緊。
這座建築……好像一座實力金字塔。
實力弱的魔物,都生活在沉悶、和熔岩較近、溫度較高的底端。
而實力強的魔物,就生活在環境較好的頂層,並且有著隨意狩獵底層魔物的權利。
“我有一種不太好的感覺。”
言落月沉著臉說道:“一直以來,都沒人做過魔界風俗考是嗎?”
關於魔界的等級秩序,關於魔界生物的社會秩序,還有魔物們的風俗習慣……
言落月曾經以為,既然當初,魔物們可以集結起發動攻擊的大軍,它們應該文明程度很高、養育了許多魔口。
後來,她又得知魔域中,魔物會互相吞食,又猜測它們或許處於一種類農奴製的社會狀態。
但現在看來,弱肉強食的規則,在魔界之中赤/裸得可怕。
混亂和有序,殺戮和生存……兩種完全衝突的現象,卻和諧地在這座建築內自發存在。
巫滿霜問道:“還要繼續向下嗎?”
就在剛剛,他們已經找到了這座建築內的水源。
然後,巫滿霜在裡麵洗了個手。
他特意挑選了一種潛伏期綿長,但發作起來會相當劇烈的毒素。
可以說,做到這種地步,兩人方已經超額完成任務。
即使在建築物的頂層,穿影魔的威力也不足以威脅到巫滿霜和言落月的安危。
所以,他們是否選擇向下都問題不大。
因為在這片建築物裡,他們兩個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再向下走一段路吧。”
言落月低頭思考了一會兒,很快就做出決定。
“我有點好奇,在這座建築的最底層,我們會看到什麼?”
從山頂往山腹裡走去,明顯能感覺到,建築的修築風格越來越粗陋。
如果說,由山頂開拓出的房間,還有一兩分異域風情的精致。
那麼從山腰開始,一路向下的房間,就隻剩下破舊和簡陋。
兩者之間的對比,就像是二層小洋樓和平民窟。
言落月本來以為,在山腹的最中心處,她會看到一片破破爛爛、廢墟般的建築。
事實證明,她錯了。
山腹中心的環境居然挺不錯:除了空氣憋悶之外,它甚至不昏暗。
許多盞手工編織燈,還有濁油蠟燭不分日夜地點著。
房間的屋頂特意挑高,一層比得上兩層高,看起來非常寬闊。
在房間裡,還有好幾張魔物皮毛堆疊起的柔軟床鋪。
床鋪上,躺著幾道怪異又惡心的身影:它們皮膚青紫交加,容貌青麵獠牙,上半身像是刀螂,腹部高高隆起,長著兩隻昆蟲般的扁腳。
——正是許多隻正在生產的異母魔。
還記得嗎?曾有一隻異母魔和魯家少族長聯手,想把巫滿霜作為它的食物。
這些異母魔,都是它的同類。
在山腹最底層的大廳裡,異母魔們就像是巢穴裡接受供養的蟻後。
它們吞下低級魔物奉上的食物——有時看著順眼,或許也順便把低級魔物嚼嚼吃了。
無需□□,異母魔就生下一隻又一隻魔物崽子。
這些小魔物們剛剛離體就能走動,有些潛力較高,機警地躲到房間角落。
也有些比較笨拙、種類上異母魔也不太滿意,於是被異母魔用刀鋒似的前肢戳穿,再送到嘴邊,無情地吞咽下。
言落月隻看了一眼,就果斷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出去以後,我會看落月之木一整天,用來治愈這一秒。”
言落月喃喃道:“這玩意兒……也實在太惡心了吧?”
不管是猙獰醜惡的外貌、饕餮大嚼的姿態、過分廣泛的食譜、生育後吃掉弱者的選擇……
這種物種,簡直超脫了言落月的心理底線啊!
巫滿霜同情地拍了拍言落月的肩膀。
他吐露心聲道:“所以當初,在魯家地下的密室裡,我實在不想被這東西吃掉……”
一來是出於求生的本能。
二來是,異母魔真的長得太難看了。
第一眼的衝擊性刺激過去以後,言落月緩了緩,很快提出了變廢為寶的新點子。
“其實,看久了以後,這異母魔也不是很可怕。特彆是雌雄同體、可以自行生出不同種魔物這一點……”
常年相伴,兩人早已心有靈犀。
言落月一抬手,巫滿霜就大致領會了她的意思。
他表情微妙地說道:“落月,你是不是要……”
言落月興衝衝地說:“滿霜,咱們可以把這幾隻異母魔乾掉,屍體帶回去做伴手禮呀?”
巫滿霜:“……”
他就知道。
至於這份特殊的伴手禮要送給誰,也是不必問的。
言落月點點頭,篤定道:“就送給荔荔師姐好了。我覺得,荔荔師姐一定能用它做出一些了不得的事來。”
“好吧,那就我來動手,你去送禮。”
巫滿霜煞有其事地歎了口氣,並且開玩笑道:
“我挖的坑,你填的土。假如丹峰峰主事後得知,興師問罪,就讓她把咱們兩個一塊兒打死吧。”
定好分工以後,巫滿霜說乾就乾。
作為實力低下的弱小魔物,一隻“青鬃魔”走進這間房屋內,沒有引起任何懷疑。
有個體態大上一圈的青鬃魔,一看見巫滿霜空空如也的雙手,就凶惡地對他瞪起了眼睛。
比起泥裡鑽和滾風獸之類的魔物,青鬃魔算是比較有語言天賦的低級魔物。
至少,它在想溝通的時候,能用自己粗嘎的嗓子,拚湊出幾個帶有含義的字符。
“你,食物,找,沒有?”
下一秒鐘,這青鬃魔張開大嘴,朝巫滿霜直衝了過來。
它的態度也非常明顯——既然沒有找到食物,那就成為食物。
魔物大概天生喜愛混亂和鮮血。
看見兩隻青鬃魔之間的搏鬥後,在場的魔物裡沒有一隻露出兔死狐悲之情。
它們反而發出興奮的咆哮,為那隻大青鬃魔助拳。
巫滿霜沒等那大青鬃魔近身,一抬手就收割了它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