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殊道:“是這樣的,嚴格來說,我們固本肥皂廠沒有任何理由去起訴這群帶工老板。”
王律師明白了:“陳小姐,我明白了。我會從其中選取一個規模最小,關係最不複雜的帶工老板來起訴。”至於打官司的待遇問題,這位王律師一個問題也沒有,仿佛他真的是義務為包身工打官司的。
陳殊笑:“你怎麼不問問你的報酬?”
王律師靦腆一笑:“因為這次官司之後,我的名字將會被上海律師行記住,這已經是最大的報酬了。”
陳殊笑出聲:“這麼有信心?”
王律師指指陳殊放在桌子上的一篇稿子:“夢柯先生的《大國崛起》,一經發表,便洛陽紙貴,我也讀過的。現在夢珂先生要給包身工寫文章,官司還能打不贏嗎?”
陳殊偏頭,見桌上的文章,果然被風吹得散落開來,露出署名“夢柯”。
外麵,杜均站在走廊處,雙手插在褲兜裡,逗英子:“好呀,陳小姐要送你去讀書,以後就是女學生了!”
英子笑:“杜少爺就彆取笑我了,我是鄉下丫頭,哪裡是城裡的女學生。”
兩個人有說有笑,看起來並沒有聽見王律師的話,陳殊笑,指指外麵:“他們不知道的,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彆出去說了。”
《大國崛起》收獲了無數迷弟迷妹,陳殊收到的《光明日報》轉來的信件就不知道有多少麻袋,這位王律師看起來也是其中之一,點頭答應了:“我保證不說出去的,夢柯先生!”
談完了,又叫杜均領著王律師去包身工的宿舍,收集資料,準備打官司。
桌麵上的那篇關於包身工的報告文學,陳殊封好之後,叫英子投到郵筒中去。本來,陳殊是不準備用夢柯這個筆名的。隻是夢柯的名氣太大,如果用這個名字投稿出去,引起的輿論也就能更大一些,陳殊便仍舊用了“夢柯”二字。
信件是加急的,第三天,孔主編就收到了,打了電話來:“何必寄過來,你叫個人送過來就行了。文章我看了,這種慘無人道的剝削,還是發生在同等的國民之中,很是有必要發表出來,叫人看一看。”
說著哼一聲:“什麼大國崛起,東方複興,說得比花兒還好聽,實際上呢?這種問題哪有人去解決,她們未必就不是中國的國民了?”
陳殊曉得他對於革命軍的新政府是很不滿的,這番言論大抵是不滿哪位都督在報紙上的發言,說中華民族的複蘇已經迫在眉睫了。孔立人是個自由主義者,陳殊對此不多做評判,隻是當下在電話裡拜托他,寫一篇關於包身工的評論發表在《光明日報》上,畢竟陳殊一個人引起的輿論效果也是有限的。
孔主編答應了:“好好好,這種事情,我能出上一份力氣,何樂而不為?”又告訴陳殊:“《大國崛起》第三版的稿費已經存到花旗銀行的賬戶上了,一共三萬五千塊,隨時可以去銀行提款子的。”
肥皂廠子開工已經兩個月了,盈利大大超出預期,陳殊是不缺錢,隻想著把這時候的大學研究經費很少,政府也少撥款,倒是可以捐一部分給大學的科學研究方麵。
等到5月29日的《光明日報》出來的時候,頭四版大幅刊登了夢柯先生的新文章《包身工》,整個上海新聞界都嘩然了,繼而之整個上海市民都嘩然了。
“她們一窩蜂地擠攏來,每人盛了一碗,就四散地蹲伏或者站立在路上和門口吃。添粥的機會,除了特殊的日子,比如老板、老板娘的生日,或者發工錢的日子之外,通常是很難有的。“英子買了一份報紙,吭吭哧哧地給陳殊念道:“輪著擦地板或倒馬桶的,常常連一碗也盛不到。洋鉛桶空了,輪不到盛第一碗的還捧著一隻空碗……”
英子念著,念著哭出聲來,放下報紙:“陳小姐,這篇文章寫得真好,好像跟我們住在一起一樣,我們怎麼過活的,這報紙上全都看見了一樣。”陳殊心裡笑,這還不是你告訴我的嗎?能不像嗎?
英子哭得傷心,越哭聲音越大,陳殊誇獎她:“才學了幾天,就認識這麼多字了,很不錯的。”
夢柯先生大名在外,隻是除了《大國崛起》便再沒有彆的文章流出來的,現在這篇《包身工》自然是很引人關注。那些知識分子,城市裡的學生,大抵是知道工人很慘的,卻不知道包身工生活得這樣的慘烈,一時之間,議論紛紛,更有甚者,去信《光明日報》詢問相關的情況。
到了第二天,各家報紙紛紛跟進報道,王律師也正式向法院提起訴訟,要求法院解除他當事人近乎奴隸的勞工合同。
而且,王律師隻是替代其中一名女工提起訴訟,並沒有涉及到其他的帶工老板,預想之中帶工老板的反撲,也就被推遲了一些時間。
王律師對陳殊說:“那些帶工老板托了人給我帶話,勸我不要多管閒事,免得自討苦吃。不過,他們倒是不知道是您授意的,隻以為是我個人的行為。”
陳殊道:“不要著急,這件事情還要發酵幾天,你要注意安全,我讓杜均派幾個保衛科的人保護你。至於法院那邊,你按照程序去做。”
事情如陳殊預想的一樣,發酵得很大,隻是情況卻漸漸開始失控起來。
最開始,許多人去報社投稿,甚至有家裡開工廠的進步學生,也寫了信來投稿,寫工廠裡的工人如何慘烈,對於工人的剝削是如何嚴重。
孔立人對於此類稿件,一字不改,全部刊登在報紙上。後麵,各方的觀點開始在報紙上展開論戰。有人堅持認為,既然沒有違反法律,那麼法院判決不違法,那麼我們就不應該去指責這些帶工老板和工廠。
有人認為,在中國的國土之上,發生了仿佛販賣中世紀黑奴一樣的事件,這是在不能夠忍受。更有法律學者實名發文,說法律具有滯後性,這條法律的確存在漏洞,應該加以完善,保護工人的利益,基本的人身安全。
報紙上吵吵嚷嚷,因為王律師上訴的女工在固本肥皂廠,那些帶工老板便漸漸躁動起來,聚集在工廠門口,叫肥皂廠子交出那名女工。
這時候,時局很亂,為了廠子的安全問題,項先生便招了許多拳腳不錯的漢子,組成保衛科,還花了大價錢,從洋人手裡買了好十幾杆槍。有這些人在大門口守著,一杆杆□□,黑黝黝的槍口從指著鐵門外,那群人倒是不敢進去,隻敢在鐵門外嚷嚷。
杜均出去調節,叫了領頭的帶工老板進來說話,不是賠罪,反而是責罵:“你們究竟是怎麼回事兒?那個女工自己偷偷跑了,鬨得廠子裡人心惶惶,現今工廠隻能開一半的工。你們在這樣任由事情發展下去,我們可不敢用你的工人了?”
帶工老板雖然在包身工麵前很強勢,但是在杜均這樣的資本家麵前,還是很弱勢,沒有底氣的:“杜老板,現在整個上海都議論紛紛,叫我們和包身工解約呢?那個丫頭不知吃了什麼豹子膽,趕去法院同我們打官司,他們都說,是你們固本肥皂廠在後麵撐腰呢?”
杜均嗤笑,反而嗬斥他:“你腦子有毛病吧,我給個包身工撐腰有什麼好處?我告訴你們,儘快平息這件事情,要是讓這位包身工解約了,那其他的豈不是都要解約,我們廠子還開不開了。你彆這兒同我糾纏!”說著埋怨:“也不知哪裡來的愣頭青律師,趕趟這趟渾水?你們這群帶工老板都是吃素的嗎?”
帶工老板早調查清楚了:“那個什麼王律師,剛剛大學畢業,是個愣頭青呢?”
三說兩說,好容易把這些人打發走了,杜均道:“陳小姐,這也就是瞞一時,時間久了,他們回過神兒來,必定知道是我們在撐腰的。他們是群三教九流的人物,下三濫的手段多的是,怕倒是不怕他們,隻是糾纏起來,也是煩人的。”末了又道:“陳小姐,項先生肯定不同意你這樣做的。這群包身工雖然慘,但是我們廠子何苦惹上麻煩?”
陳殊也不能要求,這個時代的人,人人同她一樣,同情心泛濫。項先生他們不同意,以商業利益為先,陳殊也是能夠理解的。但是陳殊的精神內核還是一個十足的現代人,人道主義思想始終影響著她。平時看見小區裡麵的流浪貓,都忍不住要去喂養的現代人,對於這種慘無人道的包身工遭遇無動於衷。陳殊自問是做不到的。
杜均自知說服不了陳殊,道:“我去多安排幾個保衛科的人,貼身保護王秘書,隻怕那群人拿我們廠子沒法子,會把下三濫的主意打到他身上。”
陳殊點頭,又吩咐了英子每日裡買齊各種報紙,時時關注報紙上關於包身工的論戰。
隻是,情況卻越來越失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