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蛇的燈塔(1 / 2)

雅維利執政官的微笑凝固在了臉上。

他的額頭上忽然炸開了妖冶的紅色,像一朵在刹那間綻放到極致的花,與它一同騰起的是淡青的輕煙。

轉輪式燧/發/手/槍握在女王右手中,槍身在在火光下泛著金屬特有的冰冷的銀色光澤。女王蒼白的手背上骨骼凸起,近乎透明的皮膚下靜脈顯出森然的青色,腕骨像山脊一樣伶仃消瘦。

然而就是這樣一隻纖細的手在開槍的時候卻穩得令人心生畏懼。

血霧後麵,女王素白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像一張由白銀打造的麵具。

雅維利執政官的屍體向後重重地摔倒在地麵,袖劍磕碰到岩石發出清脆的聲響。空氣像被無形的物質凝固住了一樣,一時間沒有人敢說話,人們沉默而又敬畏地看著女王垂下槍口,獨自從血泊中站了起來。

在場的所有人隻覺得自己看到了一朵浸透鮮血的玫瑰在黑暗中綻放。

濺到女王臉上的血在王冠下緩緩滑落,古豔森嚴,帶著壓倒一切的威儀。她移動手腕,對準了最後一名踉蹌著,想要逃出中殿的刺客,漠然地開槍。

槍響之後,今夜的玫瑰海峽之亂徹底落下帷幕。

……………………………………

海水拍打著礁石,發出的潮聲一重疊過一重,蒼鷹盤旋飛行在水麵上投下一道小小的黑影。堂弟蒼白的麵孔被冰冷的水淹沒,穿著被鮮血染紅的襯衫從幽暗無關的深海海底違背自然地緩緩上浮。

你殺了我,你是家族的叛徒……可恥的叛徒……

堂弟在水裡睜開眼,沒有血色的嘴張開的時候,有蛆蟲從裡麵掉出來。

海因裡希的額頭隱隱約約地疼了起來,他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又回到了礁石城,低頭看的時候雙手濕漉漉的,殘留著鮮血。海因裡希想起自己好像剛剛進行了一場決鬥,將自己的堂弟親手殺死後,又拋進了海底,傍晚的時候風暴將至。

可堂弟的樣子怎麼都不像剛剛被扔進海底,他的頭發裡,身上,手指間長滿了暗綠的海草,一條破破爛爛的繩索纏繞著他,繩索下是海因裡希用力綁上的沉重石頭。

他殺了自己的血親。

海因裡希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清楚地知道自己違背了家族最重要的信條之一。

雙頭蛇家族不是溫暖的家族,家族內部的同樣存在陰謀和仇恨,但是雙頭蛇家族絕不允許為了外人來對付自己的兄弟。這是蛇群在凶險的森林裡,活下來的最關鍵的法則,當蛇群團結在一起行動的時候,哪怕是雄獅都將成為這種帶著妖邪色彩的生物的食物。

凡弑血親者,必遭罪罰。

所有的海因裡希家族成員從出生起就無數遍地背誦這句話,比知道“諸神在上”更早知道這句話。這正是一個家族經受時間磨礪,得以留存下來保有自己實力與地位所必須履行的。家族的利益高於一切,家族的尊嚴重於一切。海因裡希家族便是羅蘭最古老的家族之一,曆史可追溯到城堡剛剛在這片大地建起的時候。

凡弑血親者……必遭罪罰……

堂弟的聲音模糊陰冷得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他掙斷了身上的繩索,指骨摳進岩石裡,像蜥蜴一樣向上攀爬。

海因裡希抽出了槍,平靜得連他自己都覺得驚訝。他將槍口抵到堂弟向上仰起蒼白的麵孔上,扣動扳機,火舌噴吐,硫磺與硝/石的味道格外嗆鼻。

堂弟的屍體重新從懸崖上栽下去,被打上來的潮頭淹沒。

海因裡希站了一會兒,轉身朝著城堡的方向走去,道路兩旁逐漸升起了迷霧,霧氣裡湧現出一張又一張蒼白的麵孔。他們站在濃霧中,嘴巴一張一合,聲音重疊在一起。海因裡希在他們中看到那些家族城堡長廊上經常看到的麵孔,那是海因裡希家族逝去的一代又一代人,到了最後父親的麵孔也從濃霧中浮了出來。

不要停,不要聽。

有個聲音低低地對他說,那個聲音仿佛在他心底早就存在很久了,隻是直到今日他才終於聽見了。

海因裡希握著劍,穿過濃霧,道路的儘頭就在眼前,儘頭處是礁石城城外的燈塔。

站在白色的燈塔外,海因裡希隱約有些恍惚。

他記得阿黛爾喜歡跑到這裡,在燈塔上待著。她喜歡在這裡看著礁石那邊的潮水,看雨燕停歇到燈塔的欄杆上,而待在這裡比爬到礁石上安全,凱麗夫人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地默許了。

站在燈塔的螺旋扶梯下,海因裡希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有些緊張,他聽到自己的心跳,鼓點一樣。他站了很久,才有勇氣踏上扶梯,一級一級地向上走,手心裡逐漸沁出潮濕的汗水,海風迎麵而來。

踏上最後一級台階,他看到一道纖細的背影坐在燈塔的露台上。

海因裡希站在那裡,風聲潮水聲全都消失裡,那一瞬間心臟像被海水淹沒,又像空空洞洞地成了個怎麼也填不滿的漩渦。女孩穿著細亞麻長裙,月光般的銀發披散在肩膀上,她眺望著礁石的方向,輕輕地哼著歌。

雨燕停歇在她身邊的地上,啄食著麵包碎屑。

海因裡希一上來,它們受到了些驚嚇,振翅飛高了些,落在燈塔頂上。

“公主。”

他低聲說,像不敢驚醒什麼。

女孩回過頭,她的頭發被風吹動,皮膚像雪一樣潔白,在晚霞裡被鍍上淡淡的玫瑰花瓣般的緋色。她朝他微笑,海因裡希在她的眼睛裡看到自己的樣子——胸口的襯衫處染著鮮血,頭發也在向下滴落血和海水,應該是和堂弟的那場決鬥時搞的,傷口猶自在尖銳地疼著。

她那麼美,美得像黑暗裡騰起的火,讓冷血的動物向往而又不敢真正觸碰。

蛇盤繞在火邊,小心翼翼地守著它的那一點火光,不願意離開,也不敢靠近。隻能那麼盤著,然而……為什麼不試著碰一碰火焰?海因裡希聽到心底的那個聲音在問,為什麼不再近一些?

“您看到了啊。”他輕輕地說,鬆開握在手中的細劍,望著坐著的阿黛爾,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心情宛如在等待一場漫長的審判。

阿黛爾朝他伸出手:“陪我看晚霞嗎?先生。”

先生……熟悉的稱呼突然讓他覺得十分難過,難過到好像有人對著他的胸膛開了一槍,連帶著當初肋骨上的傷也在隱約作痛。他踉蹌著,走過去,跌跌撞撞地在他的小公主旁邊半跪下。

“我都看到了。”

阿黛爾輕聲說,她屈膝而坐,裙裾垂擺,露出一截素白優美的小腿。她將身邊的麵包拿起,撕開,遞給他一半。

“謝謝您。”

海因裡希接過麵包,學著阿黛爾的樣子,撕成小碎塊,喂給那些雨燕。或者是因為他一身血汙不像好人的緣故,燕子們更願意擠在阿黛爾身邊,而她垂首的樣子也確實像極了無瑕的安琪兒。

“沒什麼,”海因裡希說,頓了頓,“您以後不要信任我,殿下。”

阿黛爾抬頭看他,那張唯有神明親手雕琢才能刻畫出的臉龐上帶著疑惑,令那雙瑰紅的眼睛帶上悲傷的神色仿佛是種不可饒恕的罪惡。海因裡希感覺心底的深淵正在將他吞噬,有個聲音在低低地製止他,告訴他該走近她,這是最後的最好的機會。但那悲傷的深淵卻在叫他該說另外的話。

“不要信任我,海因裡希家族隻追逐利益。我救您,我為您拔劍,都不過是為了家族的利益……”他一字一句地說著,剝落自己所有的榮耀麵具,露出狼狽不堪的內裡,“我不過是個將賭注押在您身上的虛偽之輩。我不值得您交付信任,我是個……海因裡希,未來也許是海因裡希家族的族長,我接受家族的培養……您明白嗎?”

“明白什麼?”

阿黛爾移開目光注視著洶湧浪潮的海麵。

“從我睜眼起,便看到家族的紋章。我所衣所食所學所行,皆來源於家族的支持。我的知識,我的劍術,我的財富,我的地位……我的一切,皆是家族賦予我的。‘海因裡希’這個姓氏便是我的骨骼與血液,我接受了家族的給予就必須承擔家族命運的責任。我會為了家族教導您,支持您,保護您,有朝一日也會因家族而背棄您,與您敵對。”海因裡希慢慢地,一句一句地說。

他的心裡空落落的,潮水漸漸漲起來了,拍打著燈塔的底部。他們坐在燈塔上,就像坐在被海水分隔的另外一處領地,這裡隻有他與阿黛爾。天地茫茫,太陽在海平麵上隻剩下一點小小的影子,在海麵上鍍了一層橘紅。

“所以……”海因裡希注視著太陽沉落到海平麵之下,最後的光徹底消失了,就像心底的那條蛇正在親手熄滅它好不容易有的那點火光,“您以後不要再……”

“陪我給燈塔點上火吧。”

阿黛爾打斷了他的話,她將最後的一點麵包屑灑落在欄杆上,燕子早已歸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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