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起來,身影在風裡越發地消瘦伶仃。海因裡希脫下自己的外套,沉默地罩在她的身上,護著她登上燈塔的最頂層內部。礁石城的燈塔很久沒有修繕過了,透鏡係統的齒輪生鏽嚴重,海因裡希挽起袖子,將用來加強反光的鏡子轉好。然後他們一起去點起燈塔內的煤油燈。
火焰騰起的那一瞬間,海因裡希想起了曾經阿黛爾在他被刺後半夜溜進房間裡,那時候她也站在煤油燈旁。
於是海因裡希抬頭去看對麵的阿黛爾,在他抬頭的時候,火焰倏然變大,像海水一樣湧出。
他下意識地喊了一聲阿黛爾,伸出手想帶著她離開燈塔。
燈塔卻在火裡崩塌,阿黛爾沒有伸出手,她隨著火焰,像輪熄滅的太陽向下墜落,底下是浪潮洶湧的大海。海因裡希的手空懸著,看到她的眼睛裡是一片悲哀的靜默。
世界被熊熊烈火淹沒,他胸口尖銳地疼起來,疼得讓人難以喘息。
………………………………
海因裡希睜開眼,瞳孔印著火焰的影子。
視野還有幾分模糊,火焰的影像還在眼前揮之不去,海因裡希一時間無法分清自己到底是否已經清醒。過了段時間,眼前的世界才逐漸變得清晰起來,海因裡希意識到自己先前似乎是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他剛想坐起來,胸口尖銳的疼痛簡直讓他要直接墜到地獄去。
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按住了他的肩膀,將他壓回枕上。
海因裡希側過頭,這才看到阿黛爾坐在床邊的高背椅中,膝蓋上放著一本平攤開的書。看到她安然無恙,海因裡希終於鬆了口氣。剛剛那一次移動的後果,讓他明智地放棄了坐起來的想法。
阿黛爾收回手,看著壁爐裡的火焰,沒有看他。
海因裡希還算幸運,那一箭一開始是衝她去的,他替她擋下之後,角度就有些許偏移,沒有直接洞穿心臟。否則,除非是神明顯跡,也難以讓他活下來。
房間中隻有阿黛爾和海因裡希,但兩人一時間誰也沒有先開口說話。
海因裡希的目光落到阿黛爾旁邊桌麵的蠟燭上,火焰輕微地搖晃著。眼下的這一幕有些熟悉,就像當初年幼的阿黛爾半夜偷偷來看他。時間宛若牆上的鐘,滴答滴答地轉了一圈後,又回到了原地。
但也隻是好像而已,就算場景和人都沒有改變,有些東西終究是完全不一樣。
“是哪裡的刺客?”海因裡希問,傷口雖然愈合了些,但說話的時候,還會感到幾分刺痛,“自由商業城市沒有那種水平的刺客。”
“卡佩爾家族。”
阿黛爾合上書回答。
卡佩爾家族。
聽到這個答案,海因裡希大概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卡佩爾家族的教皇剛剛去世不久,教廷沒有連續兩任教皇來自同一個家族的可能,這次教皇選舉,卡佩爾家族直接被排斥在外。為了保證家族的安全,他們當然不會願意與卡佩爾家族有世仇的路維斯樞機成為新教皇。如果路維斯樞機暗中的支持者,羅蘭失去女王,陷入混亂,那麼路維斯樞機的選舉成功將變得更加困難。
而另外一方麵,自由商業城市與卡佩爾家族向來保持有良好的友誼,得益於自由商業城市,卡佩爾家族在當初才能有足夠的錢財賄賂選票,而自由商業城市能夠壟斷天國之海與赤海之間的絕大部分貿易,也得益於前任教皇和卡佩爾家族的庇佑。
在這樣的情況下,卡佩爾家族派出刺客便不算太奇怪。
而這也說明了另一件事……
“路維斯樞機將成為新一任教皇。”阿黛爾以陳述的語氣說道。
不難猜出,路維斯樞機在教廷保存的實力比他們預先想象的更多,以至於卡佩爾家族被逼到一個走投無路的地步,不得不與自由商業城市聯手。
“您的計劃成功了,”海因裡希說,“祝賀您,陛下。”
阿黛爾不說話了,她終於將目光從爐火移到了海因裡希臉上。昏黃的爐火光鍍在她臉上,有那麼一瞬間,海因裡希將眼前的阿黛爾和昏沉中夢裡那個坐在燈塔上的阿黛爾重疊起來。他想問她,是不是當初她就在燈塔上坐著,像夢裡一樣眺望著他。
“您想問什麼?說吧。”
阿黛爾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的遲疑猶豫。
“……您當初,”海因裡希的喉結動了一下,他覺得自己其實不該問,當初他沒有去燈塔上看一眼,現在再問又有什麼意義,“是不是在燈塔上?”
鬼使神差一般,後半截話還是說了出來。話剛出口,海因裡希隻覺得時間忽然凝滯了,他有些後悔,又有些如釋重負。
“是。”
漫長得像過了一個世紀,阿黛爾終於回答,手指交叉在一起,疊放在膝蓋上。
她平靜地注視著海因裡希,耳邊卻仿佛又響起了潮水一重疊一重的聲音。
十幾歲的公主坐在燈塔上,看著那個像兄長也像導師的青年沉默地為她拔劍而戰,為她將屍體拋進大海中。明明是血腥而又殘忍的一幕,卻給人奇特的溫暖。公主屈膝而坐,想著要是他一會過來,該怎麼說出那句“謝謝”。
在往常的時候,海因裡希總會習慣性地來燈塔上找她,在凱麗夫人會生氣前帶她回城堡。但那天他將屍體沉進大海後,急著處理堂弟抵達礁石城的痕跡,沒有過來燈塔這邊。
得到答案之後,海因裡希閉了閉眼。
“您又是為什麼救我?”阿黛爾低聲問,“為了家族?”
為什麼救她?
海因裡希愣了一下。
真的是為了家族或者其他的什麼嗎?可其實在那種時候,哪裡有時間想那麼多的事情。隻是本能超過思維,在意識到自己做什麼之前,已經將她護住了,過後才告訴自己是為了家族為了長遠。
這說出來又算什麼?因為理智背棄她,因為本能去救她?
想想都覺得像個荒誕可悲的笑話。
多麼狼狽不堪。
“我不知道。”
海因裡希沉默了很久,最後回答。
阿黛爾微微點頭,神色平靜。海因裡希無法從她臉上分辨出她對這個回答,到底什麼看法。
“好好休息吧。”她將書放到桌上,站起身。
海因裡希沉默地看著她離開的背影,在她即將拉開門前,他忽然開口喊住她。
“陛下,”他說,“不要信任我。”
阿黛爾站住了,她停在門前,背對著海因裡希。房間裡靜悄悄地,壁爐的木柴燃燒時發出劈啪的碎響,焰忽高忽低地跳動著,描摹他們的輪廓。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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