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沒有去接鐘信那句聽不出潛藏著何種情緒的話。
因為他也知道, 在鐘氏家族對無後寡婦定下的規矩裡,除了遣返之外, 如果族中有人願意收其入房, 便可以留下。
留下?
自己為了能逃離這個處處充斥著危機的修羅場, 不知花費了多少心機,受了多少驚嚇,難道還要為了留在這裡擔驚受怕,而再找個鐘家的男人嫁了?
不會,也不可能。
至少在鐘家這麼久了,除了鐘仁是陰陽不忌男女通吃外, 還真沒見過第二個娶了男妻或納了男妾的鐘家男人。
除了一個風流成性的邱墨林也喜歡男人, 可他隻是鐘家的姑爺, 並不算是族內鐘姓的男人。
當然,在秦淮的心裡麵, 知道這樣的男人, 還有一個, 可是老天,那是自己敢招惹的人嗎?
所以,沒有這種可能, 自己也不想尋找這種可能。
鐘信見秦淮沒有搭言,隻微微看了他一眼,也不追問, 依舊默默走在他身前帶路,陪秦淮走進了泊春苑的大門。
眼前的院落還是去寶輪寺前的樣子, 擺滿了各種名貴的花草和秦淮叫不出名字的樹木。
這也是鐘家庭院與其他豪門大宅不同的地方,便是在整個園子和各處院落裡,都栽種了大量極其稀有或獨具異香的植物,而這些植物雖然主要用來觀賞,卻也可以給家中對香料感興趣的人提供些用處。
比如二房的少爺鐘義,便在自己的宅子仲夏苑裡,單獨設有一個房間,專門用來從各種植物裡提取香料,從用途看,倒有點像鐘家公司裡的實驗室。
院子裡的仆婦這會子三三兩兩,都在院中廊下或坐或站,交頭接耳,大多說的都是雀兒大鬨鐘家又被主子關押一事。
有好事的,更開始談論現下泊春苑大爺歿了,掌事的大丫頭也出事了,隻剩下一個素日不著調的男大奶奶,不知這泊春苑以後的光景,是不是要被二房三房壓成了泥。
一眾人正越說越起勁兒的當口,卻見大門口人影閃動,正是大少奶奶和老七走了進來。
這些丫頭仆婦在泊春苑裡久了,個個都練就了兩隻跟紅頂白、欺軟怕硬的勢利眼睛,素常宅子裡的風在哪裡刮得硬,她們比誰都要門兒清。
因一直以來,泊春苑除了大爺鐘仁是當之無愧的一號主子,之下便是掌著實權的雀兒,反倒是名正言順的大少奶奶和老七鐘信,在眾人眼裡都是爛泥扶不上牆的貨色。
便是此刻知道大爺沒了,雀兒倒了,這起人卻因聽說二房裡新派了掌事丫頭過來,自覺又找到了新的風向,都等著向那還未上門的碧兒討好。
所以此刻見他二人進來,這些仆婦竟像是沒有看見一樣,依舊在廊下嘰嘰喳喳,說東說西。
倒隻有鐘仁生前常帶在身邊的小廝菊生,有些怯生生地走上前,給秦淮和鐘信施了一禮。
秦淮略略環視了一圈,整個泊春苑前院的情狀已儘收眼底。
說真的,在鐘仁未死之前,雖然也能感覺出宅中人對大少奶奶的輕視,但畢竟有大爺罩著,還不是很明顯。
而現在,當泊春苑的主子奶奶變成了遺孀,這些人勢利的嘴臉,便一覽無餘了。
秦淮在生活中最愛紅樓中的探春,從小到大,也不知道看過多少遍三姑娘自強自重,給自己甚至二木頭迎春爭取尊嚴的片斷。所以潛移默化中,他也慢慢生成了遇強則強、不卑不亢的人生態度。
雖說自己心底裡最大的願望,是早日逃離鐘家這個修羅場,可是眼前看,卻還不知道要在這裡煎熬多久。
難道這些煎熬的日子裡,自己還要看這些丫頭婆子的臉色不成?
秦淮這些日子已漸漸明白了一個道理,大到鐘家,小到泊春苑,如果自己還像當初的秦懷那樣軟弱,隻知道依俯於男人的蔭護,便永遠都會是看人臉色,被人輕賤的那一個。
更何況,二小姐鐘秀方才已經迫不及待地安插了人手進來,顯而易見,她和鐘義二人,既對鐘家的祖傳秘方心心念念,又要在大房內裡慢慢滲透二房的勢力,這派來的碧兒,自然也不會是一盞省油的燈。
所以剛成新寡的自己,要想一挽眼前的不利之勢,倒不如借著眼前鐘仁之死,索性徹底變了性子才好。就算是這變化會讓鐘家上下人等覺得異樣,自己也可順水推舟,賴到丈夫新死,自己受到刺激而性情大變上去。
畢竟眼下這光景,不變,不成活!
“老七,去取一把椅子過來,便擺在這樹蔭下麵。”
秦淮的聲音淡淡的、很低,鐘信卻聽得很清楚,他似乎有一秒鐘的猶豫,目光在廊下那些仆婦身上掃了掃,點了點頭。
“我這便去,菊生,去給大奶奶端杯潤喉的茶來,順便把院子裡的汽燈也打開罷。”
廊下的仆婦們有些意外眼前的情狀。
匆匆歸來的大少奶奶,沒有像往常一樣,一頭躲進自己的臥室裡,便不再出來見人。相反,卻在鐘信端來的黃花梨椅子上,正襟端坐,麵色沉靜。
院子裡的大汽燈在屋脊上亮了起來,照得整個前院有一種瘮人的白。
眾人皆有些麵麵相覷,不知道剛成了寡婦的男奶奶,這會子突然要發什麼瘋。
在大汽燈剛剛點亮的工夫,院門口剛巧走進來一個年長的管家婆子,並一個身段苗條,皮膚極其白晰的青年女子。看她的打扮,應該也是鐘家比較有身份的大丫頭。
那姓白的婆子原是二太太莫婉貞的陪房,雖也是爭強好勝的主兒,這些年卻一直被大房的幾個婆子壓製著,始終不得施展。
這會子眼見大房有大廈將傾之勢,自家二房的少爺姑娘卻開始蒸蒸日上,立時便覺得底氣翻了又翻,連水桶般的腰身都扭得比往日歡騰了許多。
她此刻受鐘秀所托,特把鐘秀的丫頭碧兒送到泊春苑來。既領了二小姐的任務,老白婆子便像是得了皇上的旨,待到進了院子中央,卻見秦淮正端坐在椅子上,正伸手去接菊生手裡的茶。
她見這男奶奶明明看見自己和碧兒已走到身前,卻連眼皮都不抬一下,一張臉雖是傳說中有名的風流俊俏,卻偏又多了些原本沒有的端莊和冷淡。
秦淮在這婆子和碧兒進入院門那刻,便把她們看了個清楚。
那婆子一副驕橫之色不必說,隻是那個叫碧兒的丫頭,倒也好生奇怪,無論是容貌還是氣質,倒真像是二小姐鐘秀的翻版。
眼見她唇邊含笑,一路輕盈地走向自己,秦淮卻隻覺有一股說不清的反感,知道在那丫頭的笑容下麵,卻不知藏著什麼花花心腸。
老白婆子此時心裡便帶了太監傳旨卻沒人搭理的氣,禁不住便高聲道:
“大奶奶,這是二房的丫頭碧兒,是二爺和二小姐專門送過來給奶奶做掌事丫頭的,奶奶你這會子,是不是接一下碧丫頭…”
她不知是她的嗓門過大,還是話說得太有些突然,那杯本已接在秦懷手裡的茶,竟在她這句話裡,直直摔了下去,砸在青石地麵上,瞬間摔個粉碎。
一時間,整個泊春苑前院的一眾人等,都被這清脆的炸裂聲驚住了。
一邊的鐘信一步便跨到秦淮的椅子前,將飛濺開來的碎瓷片和熱水珠都儘擋在他的衣衫上。
“嫂子,可燙到了沒有?”
鐘信低聲問了句,眼睛飛快在秦淮縮回的右手上瞄過,那隻手依舊是白晰如玉,並沒有半點燙到的痕跡。
秦淮先是微微搖了搖頭,繼而,卻忽然從椅子上直直地站了起來,一雙眼睛,冷冷地看著麵前的老白婆子和碧兒。
雪白的汽燈光照在他的臉上,可以清楚看見他兩根烏黑的眉毛緊擰著,一雙極清亮的眸子裡,竟完全是眾仆婦從未見過的寒光。
“我問你,你方才這麼大聲,嚷的是個什麼?是覺得我七老八十,還是天聾地啞,聽不見你說話還是怎地!這裡是泊春苑,行的是大房門下的規矩,誰聽說主子要端茶喝,這邊奴才還敢扯著脖子叫嚷的?我便不信,要是大爺活著,你也敢這麼沒有眼色?還是你見我是個守寡的男妻,便心裡明知道鐘家的規矩,也偏要來欺我一欺?我告訴你,趁早彆做這清秋大夢,大房的奶奶,便是寡婦,卻也不是吃素的!”
那老白婆子本就被那滿地摔碎的瓷片嚇了一跳,正發怔間,卻不料男少奶奶忽然間大發雷霆,疾聲厲色,一番句句帶刺的言語,倒把她整個人嚇得僵在了原地,嘴唇一陣翕張,卻又偏生接不上話來。
一時間,整個前院的廊前院裡,眾人皆斂聲靜氣起來。
那個叫碧兒的丫頭,卻急忙搶上前去,先便對秦淮福了福,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