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清淺進了屋, 他身上微涼,手裡拿著一朵沿路邊采來的緋紅芍花。
紅芍看到花, 眼睛一下子亮了, 笑道:“哇, 好漂亮!給我的嗎?”
李清淺點了點頭,沒敢看她。
紅芍高興極了,就算病痛也沒有把她那種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改變掉。她掙紮著從榻上爬起來,接過那朵花,聞聞嗅嗅,咧嘴笑了:“可惜我頭發好亂,不然簪頭上!”
“……我替你梳吧。”
以前她總是纏著讓他給她梳個發辮,因此也沒有多想, 坐著讓李清淺替她將長發放下, 而後梳成慣有的垂髻,一朵嬌豔燦爛的芍花輕輕簪至墨玉烏發間。
紅芍摸著花瓣,笑著咳嗽兩聲, 嚷道:“大哥你給我拿鏡子,我想看看好不好看。”
李清淺道:“……你下床來, 去桌邊看吧。”
他說著, 把她唯一的一雙繡鞋拿過來, 擺在榻前。
自始至終, 他都不曾看過她的眼睛。
紅芍這會兒才終於有些後知後覺地感到有些不對勁了,她慢慢轉了臉,回頭看向李清淺。
成日裡鐺鐺作響的小鑼鼓, 卻在此刻把聲音放得那麼低,猶如膽怯的幼貓。
她詢問地看著他:
“……大哥?”
“……”
“大哥,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指捏於拳,掌心透汗,李清淺最後還是把國師在選聖女的事情與她說了。
他說的時候,頭埋得很低,他大概是原以為這樣就可以不看見紅芍臉上的神情,可以不讓自己愈發自責難過。
他確實是沒有瞧見紅芍的臉,可是他卻看見幾滴淚水滴落,簌簌地,洇在破陋的床被上。
“我……我……”小鑼鼓的嗓音輕得像貓兒,“我不想走……”
“……紅芍……”
紅芍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我不要走!我不要!我生下來就被賣來賣去,大哥現在連你也不要我了嗎?你也要丟下我!把我轉第四手!”
“貓貓狗狗你給它換四個主人,它都受不住啊。”紅芍抱著膝蓋哀哀地哭嗥著,“我是個人啊……我雖然笨,雖然傻……但我也有感情啊,我也會難受,會舍不得你啊……我不要走!我不要去!你讓我病死吧,我就想天天和大哥在一起!”
無論李清淺怎麼說,她就是不聽。
李清淺又怎麼可能真的眼睜睜瞧著她病死?眼見勸不住她,李清淺把心一橫,霍然起身,轉身說道:“你去國師那裡,你的病可以治好,我也可以拿到一千金貝幣。你能保命,我能得財,對我們倆都好。求你幫忙吧。”
紅芍怔住了,含著淚珠,呆呆看著他。
李清淺拂袖道:“走吧。”
紅芍發著愣,但仍說:“你……不會的……”
“有什麼不會的?!”李清淺倏忽回過頭來,眼眶紅紅的,咬牙道,“算我求求你了,三年來我照顧你,照顧得也夠累了,賣了你我好歹還有一口好飯吃,你非跟著我做什麼?你一直這樣跟著我,最後我們會怎麼樣?”
紅芍大睜著眼睛,瘦削的臉頰上血色一點點褪去。
最後我們能怎麼樣?
是能拜堂成親,還是能成為劍俠,仗劍紅塵?
一個人許給另一個人,一生都生活在一起,是一件再漫長再艱難不過的事情,不是一簇熱情,兩顆真心就夠的。
要錢帛,要信賴,要出路,也要希望。
而他們什麼都缺。
三年,尚可浪跡天涯,紅塵作伴,但他有什麼理由讓她陪著自己寒磣一輩子?那個小販說的沒錯,他連一朵最醜最破的絹花都不能為她買下。他們的感情就像此刻紅顏發間的那一朵芍藥一樣,初摘時嬌豔不可方物,仿佛明日一切都無限美好。
可是它會死的。
他們在一起,不會有永恒的絹花。隻有一夕紅芍燦爛,瞬息零落成泥。
這世上的很多眷侶,最後都會敗給金錢、敗給地位、敗給康健,甚至是,敗給情愛本身。
李清淺不知道自己是敗給了什麼,說淺了,是敗給了清貧,說高了,他是愛她的,所以無論如何也不會坐視她就這樣枯萎在自己身邊,那應當又是敗給了情愛。
可是無論怎樣,他都已經是個一敗塗地的人。
除了將她送走,他再沒有彆的選擇。
“一個窮鬼的帶著一個窮女人,最後變成一個窮老頭拖著一個窮老太?你以為我想過這樣的日子嗎?!你有沒有替我想過啊!”
紅芍愣愣看著他,她認識他以來,她的大哥第一次朝她發這樣的火。
她仰著頭,鬢邊芍花春睡,襯淚痕兩斑駁。
她心道,我是想的啊。
我從來都不敢貪心,富貴不敢肖想。我能想到的這輩子最好的結局,就是兩個窮老叫花,一起走在黃昏光影裡,老太婆吵吵嚷嚷聲如鑼鼓,老頭子在旁邊好脾氣地笑著——除卻滿頭華發和一身皺紋滄桑,他們還和年輕時一模一樣。
原來這結局也終是她想得太美,貪得太多,其實並不能得到。
她不過就是個賣身葬義父的小奴,三年前李清淺完成了她的心願,便算是買了她。今日他要將她賣掉,她又有什麼可說的?
紅芍不是女孩,紅芍隻是一個因為生來命賤,注定一生漂泊零落的小東西,小玩意兒而已。
她做過彆家的童養媳,做過大戶人家的丫鬟,當過農戶買來的養女兒,她以為自己可以喊李清淺一輩子大哥,就此塵埃落定。
但原來不過是一陣卷地風起,她便又無所憑依。
她最後還是去了國師那裡。
暮色晚鐘,雲光餘暉,紅芍跟著侍官,一步步走向高台,走去長階遙不可及的最頂端,去拜見她的第五任主人。
簷角風鈴細碎清響,高台轉角處,她側身,往城樓下看了一眼。
李清淺正接過沉甸甸裝滿了錢帛的袋子,向侍官謝過,慢騰地行遠。她遠眺著他的背影,她想,你轉身啊……能不能與我好好道個彆。
能不能至少向我招個手,讓我甘心與這場綿延了三年的好夢離彆。
但她隨即又想,罷了,還是罷了。
她喉嚨裡哽著那麼多的苦澀與依戀,隻怕他張看她一眼便會決堤。她怕自己又會像初見時那樣急急慌慌不管不顧,哭著喊著莽撞地糾纏,偏要強求他帶她一起。
起風了,吹得她鬢邊芍花芳菲愈盛,衣袂飄飛。她眼中一片水汽模糊,卻不由地慢慢笑了起來。
一千金貝幣,可以買好多好多饅頭了。
大哥以後便再也不會餓著了吧?
其實不回頭也好,不帶她也好。三年前她隻想好好活著,所以可以那樣無所估計地朝著他的背影喊嚷。
但現在,她怕了。
她怕她的喊嚷換不來他的駐足,那樣她會痛得再也走不動哪怕一步路。
她還要往前的。
要往前的……
她趁著淚水還沒奪眶而出,倉皇把視線收了回來,低頭穿過絲帛銅鈴輕搖的飛廊,繼續往上走去。
足下繡鞋,發間芍藥。
倆人貧寒如此,三年也就隻能留下那麼一點念想。
天潢貴胄的高台上,簾櫳下,透出模糊的絲竹管弦之聲,有歌伎在續續彈唱:“晚日寒鴉一片愁,柳塘新綠卻溫柔。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
暮色的金輝照耀在瓦簷上,渡地樓台一片輝煌。紅芍便帶著這一點殘存的念想。
一步一步,越行越遠。
“腸已斷,淚難收,相思重上小紅樓。情知已被山遮斷,頻倚欄乾不自由。”
血色殘陽吞沒了她的倩影,周遭場景如末日餘暉般沉了下去……
一場久離彆。
自此之後,李清淺便是孑然一身,再也沒有收留任何人陪伴在他身邊。他那一千貝幣,幾乎儘散寒士之中,自己未花些許。多年過去,他在院中芍藥荼蘼時,終參透了屬於自己的斷水劍法——其聲如哀,或又如鑼。風鳴電嘯,斷水破空。
一切果往便如長夜煙花,自墨熄眼前熄滅瞬止。
等這種極速的走馬燈停歇時,已到了寂寂荒山,累累白骨--那是世人所熟知的女哭山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