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滴答。”
一滴水珠自岩洞的石縫中漏下, 落到了墨熄鼻尖。
“……”
墨熄睫毛輕微顫動,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他的目光有些渙散, 甚至不知今夕何夕。他一會兒看到蝙蝠塔的亂象猶在眼前晃動, 一會兒又看到顧茫渺渺的背影在黃昏裡行遠。
心臟悶在血肉之下, 悶悶地跳動著。而在此之前,它幾乎已被摧折到將要停歇。
墨熄緩了一會兒,待到視野不再那麼模糊,他轉動僵硬的脖頸,看了看左右——他正躺在一個山洞裡,這洞窟不算深,能看到外頭的星夜,一堆柴火劈啪作響燃得正旺, 火塘邊上坐著三個人, 分彆是顧茫、江夜雪和慕容楚衣。而嶽辰晴則躺在自己不遠處,身上蓋著江夜雪的外氅。
墨熄頭疼欲裂,痛楚地閉了閉眼睛。
昏迷前的記憶如電光火石, 在腦顱內逐一擦亮。
時光鏡裡的種種過往,顧茫背著陸展星的屍首慢慢走遠, 老叫花子的蓮花落愴然響起——我也曾, 輕裘肥馬載高軒, 指麾萬眾驅山前。一聲圍合魑魅驚, 百姓邀迎如神明。今日黃金散儘誰複矜,朋友離群獵狗烹……
以及最後他們從鏡子裡出來,顧茫站在血雨腥風裡, 清冷冷的那張臉。
墨熄猛地坐起身來,動靜傳到了三個正在圍爐交談的人那邊。顧茫是第一個覺察到的,他回過頭,對上墨熄的眼睛。
顧茫:“……”
墨熄:“……”
但顧茫第一句話並不是衝著墨熄說的,他盯著墨熄看了片刻,轉而對江夜雪和慕容楚衣道:
“他醒了。”
其餘兩人立刻看向他,江夜雪以木輪椅代步,來到墨熄身邊:“羲和君,你怎麼樣?還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墨熄沒答話,心跳怦怦地,仍望著坐在篝火邊的顧茫。
緩過神之後,他依舊因為顧茫的忽然恢複而感到驚愕、茫然、意外——他甚至覺得這就像是一場夢。
可是合了眼睛再睜開時,依舊是這方山洞,這一些人。
是真的。
時光鏡竟真的在把顧茫帶回過去的同時刺激了顧茫的頭腦,竟真的讓顧茫擁有了如昨的心智!
“你……”墨熄嘴唇枯槁地動了動,嗓音卻喑啞得厲害。
顧茫瞥了他一眼,藍眼睛淡淡地就轉向了彆方,神情幾乎與時光鏡子裡那個八年前的青年一模一樣,好像結了一層薄涼的霜。
江夜雪見顧茫不答,怕墨熄尷尬,於是道:“顧茫他沒事。另外……在你昏迷的時候,他已經把記憶恢複的事情都跟我們說了一遍,你不用擔心。”
墨熄隔著江夜雪,看著那個坐在火塘邊一聲不吭的顧茫,顧茫的舉止很閒適,一腳蜷著,一腳支起,手肘擱在膝頭,甚至連衣襟口都微微扯開了一些敞著,是當年那個軍痞流氓的模樣。
自從進入時光鏡起,墨熄前前後後受到的刺激太多了,而這最後一擊全然出乎了他的意料。
墨熄在意識到顧茫恢複記憶的那一刻,曾是有過一瞬可悲的、短暫的狂喜。那種狂喜來源於他們過往終於重新被兩人共同擁有,可那畢竟隻是轉瞬。此刻他看著他,胸腔裡的劇烈搏動卻一點一點地冷下去。
漸漸地,這種心情就被未知、被焦慮、被無措和被迷茫碾碎。
他在這須臾辰光裡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他已經被折磨到遍體鱗傷已經麻木了,腦子裡昏沉沉半晌,最終的思緒定格如此——顧茫恢複了記憶,卻愈發不像自己印象中的顧師兄,反而疏冷的厲害。
明明是他第一個發現墨熄醒來的,他卻不起身,隻由著慕容楚衣和江夜雪處理,自己竟把臉轉開去,捧著一杯熱茶沒事人似的喝著。
墨熄看著他的側影,心裡的那種沉重越來越深。
江夜雪見他半晌不語,隻盯著顧茫出神,憂心道:“羲和君,你還好嗎?”
墨熄頓了頓,把目光從顧茫身上收回來,竭力鎮定道:“……好。”
過了片刻,他因不想讓江夜雪再多看出些什麼,所以錯了話頭,問道:“……我們……在哪裡?”
“還在蝙蝠島上。”江夜雪答道,“事情鬨得太大,霧燕封鎖了整個島嶼,而我們損耗厲害,一時半會兒出不去。”
“誰?”
“就是蝙蝠島的女蝠王。她叫霧燕。”
墨熄懨懨倦怠地:“……明明是隻蝙蝠,怎麼稱自己為燕?”
“是啊,就是這般古怪的名字。”江夜雪道,“我們進塔時,霧燕正在地宮裡閉關修煉至緊要關頭,所以鬨出了那麼大動靜,她也不曾出來。後來你毀了她整座塔的部族,楚衣……”道出這個名字後才覺不對,改口道,“小舅又將辰晴從她的密牢裡解救。你昏迷之後,她剛好結束周天,破關追出——幸好還有顧茫。”
江夜雪說著,看了顧茫一眼。
顧茫對待彆人倒還算客氣,竟還能像沒叛變前似的,朝江夜雪咧了咧嘴。
江夜雪不知該作何回應,隻得又把臉轉了回來,然後說道:“因為顧茫能獨當一麵,所以我們才能順利脫逃,找到這處山洞。但霧燕她已經氣瘋了,現在整座蝙蝠島都布滿了嘯叫咒,稍不留心就會被她尋到蹤跡。我在這裡布了隱匿符咒,暫時能避一陣子,你先不用擔心。”
墨熄抬手按著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陽穴,緩了一會兒,轉頭看向還蜷在大麾裡熟睡的嶽辰晴。不過十餘天沒見,嶽辰晴瘦了好一大圈,原本有些圓鼓鼓的腮幫子整個凹陷下去,臉頰的線條顯得格外伶仃。
墨熄問:“他怎麼樣?”
江夜雪正欲回答,就聽到顧茫的聲音:“你們有什麼話還是過來說吧。可以烤點火,吃點東西。”
明明心頭萬道疤痕,老繭遍布,卻還是在這略有溫情的句子裡驀地一悸。
墨熄抬眼去看他,剛想低聲道句謝謝,可話還在喉間,就聽顧茫慢腔慢調地又說了句:“還是說羲和君已經嬌弱到走不動路了,需要我來背?”
那一句謝謝一下子就堵住了。噎在喉嚨裡,噎得連呼吸都有些困苦。
他原以為他們從時光鏡出來後,是能稍有緩和的。至少他想與顧茫緩和,他想因當年的錯失而好好地向顧茫道一個歉,想再試著問一問顧茫當年的真相。
但顧茫卻並不那麼認為。顧茫言語間的敵意,還是和之前那個效忠燎國的叛臣一模一樣。
一副死不悔改的腔調。
墨熄輕聲道:“顧茫……”
“嗯?”顧茫冷笑道,“真要我背?”
“……”墨熄眼神一寸寸地暗下去,就像煎熬了太久終於要熄滅的燭台——顧茫熄滅了他眼底最後的光。
顧茫恢複後表露出的態度,仿佛在陰陽怪氣地說:墨熄啊,你看咱倆都這樣了,還有什麼好扯的呢?
無論真相如何,過去如何,敵對吧,我們沒彆的選擇了。
墨熄咬牙起身,儘管損耗得厲害,也撐著走到火塘邊,他深深地看了顧茫一眼,似乎想說話,但最後還是把麵龐轉開了。
他默默坐在了慕容楚衣旁邊,離顧茫較遠的一個地方。
顧茫自然是注意到了他選的位置,笑了笑,也沒說話,管自己翻動著篝火上架著的烤肉。
周圍的寂靜令人難受,墨熄沉默片刻,轉頭問慕容楚衣:“嶽辰晴怎麼樣?”
慕容楚衣瞧上去臉色很差,他垂著眼簡單道:“傷勢我都替他壓下了,暫無性命大礙。但他中了蝙蝠王的蠱蟲,我解不掉。”
墨熄一怔,之前聽山膏之言,嶽辰晴被關在暗室裡,渾身纏繞滿吸血藤草,但山膏卻並未透露嶽辰晴還中了蠱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