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劇痛猶如地裂的縫隙, 從心口炸開,蔓延至全身。
載史玉簡中, 墨熄單膝跪地, 竭力支撐著, 卻猛嗆出口血來。
眼前的陰牢已經破損了,隻剩下模糊不清的光影,又或許模糊不清的並不是光影,而是他的視野。玉簡在不斷地褫奪著他的靈流,撕裂著他的血肉,魂靈的痛苦和**的煎熬像萬鈞海水洪流倒灌,壓入他的臟肺之中。
玉簡那冰冷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在他耳中盤旋回蕩著。
“簡有損毀, 毀頁巨大, 若汝執意強讀,必遭血肉重創……”
血肉重創……
什麼是血肉重創?有什麼血肉重創,會比真相更痛。
明明是背負著使命的忠臣, 卻要深埋進汙臟泥潭裡不得脫身。
明明知道所有的真相,卻要打碎牙齒和血吞落。
明明是想要溫暖人間的火, 卻要被你一腳我一腳地踩熄, 踩滅, 碾成殘灰。
明明方才認了一個兄長……
墨熄咳著血, 壓著喉頭的破碎哽咽,睫毛顫抖地一合,淚水便奪眶而出, 順著臉頰不住滾落——他幾乎是崩潰了,顧茫那時候……是什麼心情?
明明方才認了一個兄長,這一輩子,隻喊了那麼一聲大哥,就要將人送上絞架。明明知道大哥是無罪的,是蒙冤的,卻不能為之平反不能公之真相。
顧茫笑著與陸展星相對結拜磕落時,到底是什麼感受……
這世上還有什麼血肉重創,能痛過身為一個探子的悲愴?
知不能言,愛不能語。
一雙手……迫不得已,沾上袍澤兄弟的血。
眼看著周圍的虎狼妖魔肆虐自己的守護的邦土,卻還要哈哈大笑著,說一句好不痛快!
耳聽著母國百姓的哭喊,嬰孩的啼哭,戰士的怒號,卻還要戴上堅不可摧的假麵,不能流一滴淚,不能有一絲一毫的手軟心慈,不能被看出一星一點的猶豫悲傷。
那是怎樣的心情呢……
他的顧茫,他的顧師兄,重華的顧帥,明明是一個會努力抱著兵冊卷軸,嘟噥著銘記每一個無名小卒的人。
他曾那麼溫柔,那麼善良,那麼愛笑,那麼珍視、尊重著每一條性命。
他曾連沙場上的一朵小花都不忍傷害,卻要用手中的刀,親手刺進那一具具鮮活的血肉——他何不是在剜自己的心!!
墨熄嗆咳著鮮血,慢慢地挪動著踉蹌的步子,向前走去,周圍已是一片混沌的黑暗了,唯有遙遠的儘頭亮著一簇幽光。
他知道那是載史玉簡承載的下一個他需要的記憶。
他往前走著。
每一步都像有無形的手撕裂他的肺腑汙臟,從他軀體內瘋狂地攫取著鮮血和真元,他的靈力已經被載史玉簡吞吃的所剩無幾了,可那個光源離他還是那樣的遙遠。
遙遠得就好像八年的顧茫,背著破舊的小布包,裝著義兄的頭顱,在夕陽黃昏裡,在老叫花悲愴的蓮花落中踏歌行遠。
——“今日黃金散儘誰複矜,朋友離群獵狗烹。晝無擅粥夜無眠,落得街頭唱哩蓮。一生兩截誰能堪,不怨爺娘不怨天。早知到此遭坎坷,悔教當日結妖魔。而今無計可耐何,殷勤勸人休似我!”
原來……那個背影不是一個叛臣的背影。
而是一個英雄的告彆。
顧茫站在重華橋上,回頭朝著帝都城門一眼眺望,一聲喃喃,他知道他將要去打一場無人應援的仗,他將要去赴一場血肉斑駁的局。
他知道自己將入地獄。
他輕輕說一聲走啦。
然後小心翼翼地揣著故土能給他的唯一盤纏——那張老叫花贈他的已經冷透的炊餅,他低著頭,走到他死去的七萬兄弟中去。
顧茫……顧茫……
你停下腳步好不好……我怎麼追不上你……
墨熄一步一步往光源處行著,眼淚順著他的麵龐不住滾落,四周的黑暗裡像是有無數的倒影在蹈舞,在譏笑著他謾罵著他在把過去樁樁件件的惡毒反刺到他的骨血裡。
“叛徒!”
“你知不知道你究竟有多臟……”
“你想的是複仇!為了你的野心,為了你的戰友,為了你們的出路,你無所謂其他人更多的血!”
不是的……
不是的。
不要罵他,不要罵他他是無辜的啊……!!!
墨熄幾要被那黑暗裡瘋狂的倒影逼瘋,玉簡裂心的痛他甚至已感覺不到,他隻想能夠涉回時光的河流,去告訴過去的自己,不是的。真相不是這樣。
顧茫他……從來就沒有想過要複仇,從來就沒有什麼野心。
他隻想守好那七萬座碑,和他們一群兄弟生而為人的最後尊嚴。
他隻想看到重華的雪化之後,江山又能吐翠,桃花又紅兩岸,他隻想……他隻是想看到君上在黃金台上許給他的那個公正的、太平的天下,能在他們已經被踩作泥灰的身軀上生根發芽,能看到新的取代舊的,芳菲取代鮮血,正確取代錯誤,歡樂取代悲傷。
他隻想看到英雄終不論出身,烈士的墓碑前終能擱一壺清酒,化一紙安寧。
他哪裡有過一絲一毫的恨啊……
他隻想帶他的兄弟回家。
墨熄挪著踉蹌的步子,一步一步地往光影處走去——好像每走一步,他就能離八年前的那個顧帥近一點。
太痛了……
靈流被汲儘,他不停止,玉簡便去汲取他靈核內的力量,似要將他的心臟分割五裂。可是他感到的並不是這摧心的痛,他是想……
隻一個念頭,便是淚如雨下。
他是想,顧茫被摧毀了靈核的時候,是不是就是這般滋味。
他那個其實很怕疼,很柔軟,很容易哭的小師兄,是不是曾比他現在更痛上十成、二十成。那麼痛了,還要受儘同袍的白眼和誤會,沒有人關心他,沒有人照顧他,沒有人知道他都付出了些什麼。
更沒有人知道,那個笑吟吟的顧帥在轉身離開重華的一刻,神情究竟是怎樣的。
“顧茫……”在這樣的竭力前行中,墨熄竟生出了幻覺。
他看到那道微弱的光芒裡,穿著重華軍禮服的顧茫走了出來,他笑嘻嘻的,身後跟著陸展星,跟著他戰死的那些兄弟們的幻影,趙盛衛平駱小川……都在他周圍。顧茫看起來開心極了,比墨熄見過的任何時候都要乾淨,都要清秀,都要意氣風發。
墨熄向他們走去,顧茫好像看到了他,黑色的眼眸裡有一瞬的驚訝,最後洇染到纖長的眼尾,卻是再燦爛不過的笑容,他張揚地笑著,眉眼裡沒有半點傷痛和陰霾。他向墨熄伸出手,他說:“師弟,彆哭啦,沒事的……”
“你看,我一生的夢想就是這樣,我希望有一天,重華也好,這個修真大陸也好,都能變成正確的樣子。你不要笑我太天真,太理想,我知道事情總會越來越好的,就像花會開,雨會停,冬天會過去……我的公主殿下,你要相信我。你看你的顧茫哥哥什麼時候騙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