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營帳裡又隻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墨熄走到榻前, 在顧茫身邊坐下,抬手摸了摸顧茫的額頭——觸手仍有些偏燙, 但終歸比前幾日好許多了。
“夢澤說你白日的時候醒來過, 但許是我運氣不好, 每次來瞧你的時候,你都昏睡著。”墨熄低低地對他說,像是希望他聽到,又像是希望不攪擾到他。
一個人在麵對自己的摯愛時,無論平素有多強大,都是軟弱的。
“血魔獸的殘魂已經被重新封印起來了,封存得很周全,你又一次完成了你的任務。”墨熄輕聲道, “你啊, 無論旁人給你的任務有多難,要求有多苛嚴,你總是能夠完成的。君上從來就沒有看錯你……你比誰都更能成事。”
他低下頭, 額頭輕抵著顧茫的前額。
“隻是你什麼時候才能多關心自己一些呢。”
躺在榻上的人安安靜靜的,柔長的睫毛在眼瞼處垂落濃深的影。
墨熄低聲道:“明明知道自己身上的黑魔之息已經壓不住了, 卻還是要解封妖狼之血, 就為了拖住國師, 讓慕容憐能有時間把錦囊交到我手裡。”他閉上眼睛, 眼珠在薄薄的眼簾子之下不安地動著。
“師兄……”
睡熟的人並沒有任何的回應。墨熄就這樣與他額頭相貼,良久之後說:“所有能做的事情你都做完了,等我們回到都城, 你就好好養病。什麼都不用再憂心,一切都有我。”
“……”
“我不知道我能護你多久,但隻要我還在一天,就不會教任何人欺負你。”
“……”
“你安心休息吧。”
墨熄說完之後,又陪他坐了好一會兒,待到有傳令官急報城東災民安置情況,他才起身離開了帳篷。
外頭的風刮得湍急,帳簾一掀,帶起獵獵風聲,一落,帳內又複歸闃靜。
在這無聲的靜謐中,躺在床榻上的人睫毛輕顫,淚水順著柔軟的臉頰淌落到鬢發深處去——顧茫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他其實根本就沒有睡著,每一天晚上墨熄來看他的時候,他都是清醒的。
隻是不知如何自寬,怎樣麵對。
他不畏天不畏地,唯獨畏彆離。
那一天他自解封印,激發體內所有的妖狼之血與國師對戰,自此之後黑魔之氣就在他體內信馬由韁失了控,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記憶幾乎是崩塌似的地在流逝,而這種流逝是無論如何遮掩也遮掩不了的。
而墨熄已經這樣萬事纏身了,如果每天來看他的時候,都發現他的頭腦比前一天更不清醒,墨熄會怎麼樣?
快刀梟首固然可怕,但鈍刀子一寸一寸地割肉更讓人煎熬,顧茫不希望將墨熄拽入這煎熬之中,於是他寧願選擇不與墨熄直接地交談。
隻是當夜深人靜,大帳無人時,他會從枕褥深處摸索出之前寫下的回憶集,小心翼翼地展開了撫平,猶如溺水之人捉住浮木,近乎偏執地一遍一遍細看。
那上麵寫著的內容初時還能努力想起,但是一天過去,又一天過去,紙上的字就越來越像彆人的故事,到了今天,他幾乎已半卷都無法回憶出任何的細枝末節了。
顧茫抬起手,將那因翻閱太多而皺巴巴的紙頁揣在心口。他是那麼用力,以至於手背處經絡浮起,將回憶集摁在懷中,仿佛這樣就能把那些分崩離析的記憶都鎖回心底。
他蜷在床上,終究是一夜未眠。
重整戰後的大澤城耗了七日。
到了第七日晚上,大軍諸事抵定,準備拔營班師。而到這個時候,顧茫因為時光鏡而閃回的記憶,已經所剩無幾。但這還不算最糟的,記憶就算缺失,再怎麼說人也至少能像前往蝙蝠島前一樣,最惡劣的是因為黑魔之息不受控製了,所以顧茫的精神隨時隨刻都麵臨著崩潰暴走。
夢澤每天都必須給他服下安神寧心的藥,才能勉強壓製住他的邪氣。
這一天晚上也不例外,顧茫照例喝完了夢澤送來的藥,而後坐在床沿,一邊默默玩著手指,一邊想著明天該以何種姿態麵對墨熄。
他總不能一直裝睡。
正在他想得出神時,忽聽得外頭有近衛道:“公主,望舒君求見。”
夢澤正在收拾湯藥,聞言一怔,和顧茫對視一眼。
顧茫微感詫異:“他怎麼來了……”
“不知道,但你先戴上覆麵吧。”夢澤說著,將麵罩遞給他。
儘管軍中修士現在大多篤信了這個神秘的“近衛”就是顧茫,此事已然是昭然若揭,但再怎麼樣,揭開和沒揭開也不是一碼子事。最起碼的窗戶紙還是需要的。
顧茫剛剛戴好覆麵,慕容憐便金刀大馬地進來了。
一進屋,桃花眼先掃過顧茫,而後才落到了夢澤身上。夢澤將最後一包藥粉放入藥匣子當中,轉頭對慕容憐微笑道:“憐哥,明早就拔營回朝了,你不去早些歇息養足精神,來這裡找我做什麼?”
慕容憐沒吭聲,抽了兩口浮生若夢,目光就又落到顧茫身上去了。
最後他吐出青煙,拿煙鬥朝著顧茫點了一點,說道:“我不找你。我找他。”
夢澤神色微變,但仍是溫聲道:“他不過就是個小小的近衛,你有什麼事,還是——”
“小小的近衛?”慕容憐冷笑,“夢澤,你幫墨熄瞞著彆人也就算了。何至於連我也瞞著。你以為我不知道他是誰?”
“……”
“他把錦囊交給我,向我求援的時候,可是自己向我亮過身份的。”
夢澤頓時默然。
慕容憐道:“顧茫你過來。”
夢澤忙道:“憐哥,他之前解封妖狼之血,受的損耗很大。而且這些天他的神識也不穩定,很容易就會暴走,你還是先回吧。有什麼事,返了都城再說也不遲啊。”
“什麼意思?你是覺得我要揍他?還是覺得他要揍我?”
“……”
慕容憐涼涼看了她一眼:“放心吧,你哥我還不至於和個廢物崽子動手。”說罷又朝顧茫不耐煩地一招手,“過來。我有話和你說。”
顧茫想了想,起了身,夢澤卻道:“你精神不穩,最好還是彆去——”
慕容憐卻不理她,二話不說拽過顧茫的手,拖出走到營帳之外。
班師前夕,修士們各自都在忙碌自己的行禮,主營帳周圍沒什麼人。慕容憐一聲不吭地拖著顧茫走出了好些距離,走到僻靜的城郊河灘處,才總算鬆開了他的手。
顧茫不明所以,揉著被他捏紅的手腕:“有什麼事嗎?”
慕容憐沒有立刻回答他,而是在河灘邊來回地走。月色照耀著粼粼湖水,反射在慕容憐蒼白的臉上,慕容憐看上去頗有些焦躁,他衣襟微敞著,下麵是重疊纏繞的繃帶——之前那一戰,他也受了不輕的傷,以至於將養了這些日子,依舊有些精神懨懨。
絲履咯吱咯吱踩著灘塗邊的碎石,反複踱了幾圈之後,慕容憐停下腳步。
他盯著顧茫,抬手狠抽了幾口浮生若夢,乾巴巴地開口道:“有個問題。想和你確認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