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夢澤離去後, 雨勢漸成瓢潑,時不時有悶雷滾湧, 覆壓在重華大都之上。
顧茫還在睡著, 但墨熄知道他怕雷, 所以一直守在屋內不曾離開。此刻他正在西窗邊執著金剪,將燭芯剪去一截,朦朧昏沉的火焰一下子便亮了,照得滿屋明晃晃。
他回到顧茫身邊,在床沿坐下。睡夢中的顧茫睡歪了枕頭,於是他抬手替他重新擺正。
也就在這時,他發現了枕頭底下壓著的書卷。
墨熄怔了一下,將那書卷抽出來。那是一本沒有名字的書, 隻翻了一頁, 瞧見上麵那熟悉的字跡,他就什麼都明白了。
那是顧茫之前,為了留住自己的記憶而每日都會撰寫一些的散記。
當時他想看, 顧茫攔著他不同意,說若是被他看了, 自己就會尷尬到無以複加, 要求他在自己重新失憶之後才可以翻閱。後來顧茫又覺得自己這樣說會讓墨熄心情愈發沉重, 於是就哄他說哎呀沒準十年二十年自己也不會忘記太多, 要墨熄彆太擔心。
沒想到這麼快就是“十年二十年”了。
墨熄將那書卷在膝頭攤開,垂落眼簾,讀著上麵的一字一句。
顧茫在那回憶集上寫了許多事情。
寫了學宮的生涯, 寫第一次從軍,寫陸展星,寫慕容憐,寫君上,當然還有墨熄自己。但很快地墨熄就發現,無論是記錄任何一個人,哪怕是過去常多苛待他的那一些,顧茫也都隻記了彆人的好。
厚厚一遝書卷,竟沒有一個字的抱怨。
明明在學宮裡受了那麼多欺辱,他卻隻寫“北學宮的烤餅金黃酥脆,價廉物美,真好。”
明明第一次從軍生死一線,他卻隻道“結識了不少好友,身邊的人一個也沒有犧牲,特彆好。”
他寫陸展星,說人家“英雄豪邁”,寫君王家,說彆人“憂慮深遠”。
哪怕寫慕容憐,都是字跡清秀,心平氣和地落下一筆“故人曾言,與我有恩,不可輕負。”
他寫什麼都是好的。
那些人生中的淒慘,如影隨形的惡意,求而不得的悲苦,都被他漫不經心地刪卻了,他來這人間一遭,為了一個太過輕狂的夢想而受儘折磨,但他也隻想記得他所遇到過的所有的善良。至於那些醜惡的,黑暗的,瘋魔的……那些不過是摔了一跤時身上沾染的塵灰,拍一拍就散了,都不必再提。
單看這一卷,仿佛顧茫從前過著一個多好、多恬淡的人生。
一生所遇,儘是善意。
燈花默默地在燭台裡淌成幽潭,明明是這樣無限溫暖的回憶卷,卻看得墨熄數次凝噎,要緩上許久,才能接著讀下去。
正翻到寫著學宮初見的那一頁,垂淚之際,忽聽得身邊小獸一般細微的動靜。他忙拭了淚轉過頭去,卻見得顧茫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醒了,正睜著一雙湖水似的藍眼睛默默望著他。
“你……”
“你不高興。”
“……”
“為什麼哭呢。”
對話仿佛又回到了落梅彆苑再見時那樣,他顧師兄伶俐的話語,活躍的思潮,張揚的意氣,繞了一圈,什麼又都沒再留下。
但這一次,墨熄知道自己再不會嫌棄他,鄙薄他,不會將他欺負。
墨熄伸出手,一邊揉亂了顧茫的頭發,一邊儘力拾掇出一池淺笑來:“我沒有不高興。我看你之前寫的東西,覺得很喜歡。”
“我之前寫的……”顧茫怔忡的,他將墨熄膝頭的書卷拿來,擱在自己麵前反複地翻動。他低頭看了看書,又抬頭看了看墨熄,再低頭看了看書。
他的神智已經被黑魔法咒侵蝕得殘損不堪了,唯獨對墨熄的信賴還固執地留著。
最後他把書卷一合:“記不得了。不過你喜歡,那我應該就寫的很好。你總是對的。”
頓了頓,又好奇道:“我寫了什麼?”
“寫了……你忘記掉的很多東西。你過去的三十年。”
“是嗎。”顧茫因為思忖而鼓了一小處腮幫,他側著臉想了一會兒,似乎很努力地在想了,但他想不起來。
他也無所謂,隻很平靜地問了一句:“那我過得怎麼樣?”
墨熄沉默良久,他的喉嚨好像被最鹹澀的海水浸泡了,濕潤和苦意幾乎要彌漫進他的每一次呼吸裡。
他在顧茫坦然而好奇的凝視下,整頓了好一會兒,才笑著說:“——遇到的都是好人,碰見的都是好事。是很好的人生。”
顧茫微瞪大了透藍的眸子,長睫毛輕動。
“是嗎?”
墨熄還未及再忍著痛楚應聲,就看到顧茫展顏笑了。
“那我真是好幸運。”說著摸了摸自己的腦袋,“就是有點兒可惜,那麼多好事,可我都不記得了。”
“我就記得你,你對我一直很好。”
墨熄的酸楚更成了砭骨的尖刀,他幾乎不敢張看顧茫澄澈的眼底,近乎有些無措地:“……也不是一直很好。”
我也……我也做過傷及你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