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料想一朝金陵來了喪報,謝危回家奔喪還要丁憂三年,呂顯忽然成了第一,卻覺著翰林院裡沒什麼意思了。
待了一年,竟直接辭了官。
聽人說好像也是回金陵去了。
四年前謝危因扶立當今聖上沈琅重新回到朝廷,如今官至少師;呂顯卻好像對仕途沒了興趣,雖然也回了京城,可竟然開了間琴館賣琴,像隻閒雲野鶴。
進過翰林的人搞這種營生,簡直是聞所未聞。
京中一些舊識都不敢相信,多來光顧。
沒多久這間琴館就聞名朝野。
當然了,漸漸便有人發現比起清正做官,呂顯當起“奸商”來是毫不含糊,暗地裡都有句話,叫“進士賣琴,不買不行”,可見生意做得有多黑。
也就是說,呂顯與謝危乃是打過交道的舊相識,一口一個“謝居安”頗不客氣,可燕臨受教於謝危,卻是要掂量掂量“尊卑”二字。
他看了看麵前這四張琴,問:“這些呢?”
呂顯便一張琴一張琴地介紹起來,不過全程倒有大半的目光都放在薑雪寧的身上,很多話也是對著她說的,顯然知道今日這一樁生意的“重點”在哪裡。
隻是薑雪寧實在不愛琴。
上一世學琴時,各位世家貴女都鉚足了勁兒要在謝危麵前露臉,唯獨她嫌苦又嫌累,前期仗著自己有燕臨,後期仗著自己有沈玠,壓根兒就沒去聽他講過幾回。
若要問她這些琴喜歡哪張。
她很想回答:一張也不喜歡。
還好燕臨知道她以前在府裡就不學琴,大致考慮考慮後便要了那張三百多年前的古琴,名曰“蕉庵”。琴身上因常年風化和彈奏震動,已覆著一片流水斷紋,散音渾厚,泛音清潤。
隻是價錢也嚇人。
呂顯微微笑著給燕臨比了三根手指,薑雪寧倒吸一口涼氣。
燕臨卻視若尋常,叫人拿銀票付錢,之後親將琴囊套上,交至薑雪寧手中,道:“你們入宮雖是為公主伴讀,謝先生待人也算寬厚,可於學問、於琴上,卻不會因為你們是姑娘家就輕輕饒過。聽謝先生講學,須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他在宮中不常撫琴,我有幸得聞過幾回,是極好的。你往日不想學琴,必是教琴的先生不好。這回入宮,說不準便喜歡上了。”
所以,一張好琴是必須的。
可薑雪寧聽見他這一番話眼角都微微抽了抽:沒有人知道,她入京之後怎麼都不願學琴,便是因為謝危。
四年前上京路上,謝危便抱著琴。
她還以為這人真是薑府的遠房親戚,穿著一身白布衣,除了一張琴一無所有,看著還病懨懨的。雖與她同乘一車,卻不愛搭理人,大部分時間都閉目養神,唯有中途偶爾停下歇腳時,他會撫弄那張琴。
薑雪寧聽不懂,也看他不順眼。
那時她才知道自己身世,又知道家裡還有一位人人稱讚的的“姐姐”,一路上生怕被京裡來接她的仆婦看輕,雖沒學過什麼規矩,卻因為內心的恐懼,偏要端出一副大家小姐的架勢,為著那一分卑微可憐的“自尊”。
大小姐都是高高在上的,頤指氣使。
所以她也對彆人高高在上,頤指氣使,這“彆人”裡便包括“謝危”。
她在鄉野間長大,也沒學什麼規矩,可此人行走坐臥皆有章法,不管是同在一起進食時那舉箸的姿態,還是靠在馬車內小憩時的一絲不亂,都叫她看了難受。
當時她覺著此人一身寒酸卻還端著;
很久以後才願意承認,她之所以難受,實是因為即便不懂,也能感受到那種雲泥之彆。而這種差彆,正是當時一個在鄉野間長大的她和那座她即將抵達的繁華京城的差彆。
但人總是不願承認。
即便後來當了皇後,她都不願意看見謝危,且謝危的名字總與琴連著,連帶著她也不願看見琴。
她一生中最惶恐、最不堪的時候,都被這個人看見,隻要看見這個人,就會想起那些過往。
而這是上一世的她最忌諱的。
誰知道當時的謝危是怎麼看她呢?
如今的皇後娘娘,當初也就是個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的鄉野丫頭。
隻要想起來便覺得難堪,所以薑雪寧從來隻當這段過往不存在。
洞悉人心的謝危大約知道她的想法。
即便在朝野地位甚高,進出宮廷頻繁,他也極少出現在她麵前,且對此絕口不提。
至於腕上那道疤,她都請太醫開了方子,仔細塗了兩年的藥,消了個乾乾淨淨。
此刻館內的婆律香氤氳著。
香息悠遠,使人靜心。
薑雪寧眨了眨眼,垂眸看著這張交到自己的手裡的“蕉庵”,忽然想:如果不是為了張遮,或許,她到死了,埋進土裡,也不會對誰提起,她還對謝危有過喂血之恩。
不過……
好像前世宮變後,謝危手上沾了血,便再沒碰過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