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2章 罅隙有光(2 / 2)

坤寧 時鏡 12179 字 9個月前

當下隻慢慢閉上眼,考慮了一番後,道:“一會兒回府後,我先睡上一覺,你則派個人去勇毅侯府遞話,約燕世子明日酉時,在層霄樓見,我有事想跟他說。”

要知道,以前二姑娘和燕世子玩,大多時候都是燕世子找上門來,所以漸漸地連她們這些丫鬟都習慣了時不時看見燕世子大喇喇出現在薑府的院牆上,或者姑娘的窗沿上。

極少有二姑娘主動約燕世子出來的情況。

棠兒聽著薑雪寧聲音平靜,卻不知為何忽然生出了幾分心驚之感,但也不敢多問,輕聲應了。

薑雪寧閉目小憩。

馬車一路從宮門外離開。

隻是走出去還沒多遠,外頭忽然就響起了一道壓低了的聲音:“二姑娘,二姑娘!”

薑雪寧覺得這聲音好像在哪裡聽過。

她睜開了眼。

外麵趕車的車夫見著人,已經及時停了下來,轉頭向著車簾內報:“二姑娘,是個姑娘,好像要找您。”

薑雪寧一擺手,讓蓮兒掀開了車簾一角,朝外麵一看,竟然是尤芳吟!

她今日穿著一身月牙白的衫裙,隻是看著也不怎麼新。頭發綰成了髻,卻沒戴什麼頭麵。一張僅能算是清秀的臉上,寫滿了忐忑與緊張,兩手都揣在袖中,似乎是捏著什麼東西,但隔著袖袍也看不清。

她的緊張仿佛都因此而起。

但在越過車簾,看見坐在車內的薑雪寧時,她一雙眼一下就亮了幾分,連著眼角那一顆微紅的淚痣都像是綴滿了光。

薑雪寧竟被這呆板木訥的臉上忽然迸出的一線明麗與鮮活晃了下眼,一時沒反應過來,看了她一會兒。

隻在這一會兒間,尤芳吟又變得緊張起來。

先前那一抹明亮迅速壓了下去,重新被她原本的怯懦與畏懼取代。

她磕磕絆絆地開了口:“我,我,我……”

薑雪寧一看便歎了口氣,道:“上車來說吧。”

看她這模樣一時半會兒是抖落不清楚了,總不能叫她一直在車外站著。

車夫便搬了腳凳,退到一旁,讓尤芳吟扶著車轅上了車來。

薑雪寧讓她坐到了自己的對麵,隻道:“什麼事找我?”

尤芳吟坐下之後未免有些手足無措,身體繃得緊緊的,想了半天都不知道說什麼,看了她兩眼,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氣,鼓起了勇氣,才將自己藏在袖中的東西取了出來。

那竟是一隻簡單的方形匣子。

扁扁的,看起來裝不了多少東西,且是很容易見到的酸枝梨木,並不名貴。

她卻用雙手捧了,將它遞向薑雪寧,期期艾艾地道:“是、是想把這個,交給二姑娘。”

薑雪寧猜大約是自己救了她的命,她買了些東西來報答吧?

可她實也不求她的報答。

當下並不伸手去接,隻放軟了聲音對她道:“你在府中的處境原也不好,有什麼東西還是先留在自己的手裡。便是想要報答,也等自己處境好些以後吧。”

“不,不是……”

尤芳吟聽了她的話便知道她是誤會了,腦子裡有一籮筐的話想說,可她嘴笨,話到喉嚨口愣是沒辦法說成一句完整的話,且在薑雪寧麵前又不知怎麼格外緊張,所以越發顯得木訥笨拙。

她隻能將這匣子放到薑雪寧手中。

“這一定要給二姑娘的,都、都是您的。”

她的?

薑雪寧實不記得自己給了她什麼東西,見她如此堅持,倒是有些被她這執著且笨拙的模樣打動,笑了一笑,道:“那我看看。”

她抬手翻開了匣子。

下一瞬間,便徹底怔住——

這簡簡單單的匣子裡,躺著的竟然是薄薄一遝銀票,旁邊壓著一隻繡工精致的月白色的香囊。

銀號是如今京中最大的銀號。

每一張銀票都是百兩,薑雪寧手指輕顫,拿起來略略一點,竟有二千五百兩之多!

一個小小的伯府庶女如何能拿得出這麼多錢來?

在看到這些銀票的瞬間,她便忽然明白了什麼,眼底微熱,幾乎便要有淚滾下。

可她還是抬起頭來問她:“你哪裡來的這許多錢?”

尤芳吟眨了眨眼,好像不明白她為什麼這麼問:“不是姑娘教我的嗎?拿了錢去江浙商會外麵找一個叫許文益的商人買下生絲,然後等半個月漲價了再賣出去。我、我買了整整四百兩的絲呢!”

她竟真的去做了……

薑雪寧差點哽咽。

可看著這些銀票,她依舊算了算,隻道:“四百兩銀子的本,賺三倍也不過多一千二百兩,你手裡撐死也就連本一千六百兩,如何有二千五百兩之巨?”

尤芳吟老老實實道:“賣是隻賺了一千二百兩,可賣完絲後,許老板無論如何都說要給我添二千兩,我拗不過,勸了好久,他才答應隻添九百兩作罷。”

薑雪寧疑惑:“許老板給你錢?”

尤芳吟小雞啄米似的點頭,一說起這個來,兩隻眼睛便亮晶晶地:“是呀。我的絲賣出去了,許老板的絲也賣出去了,賺了好多錢的。他家鄉的蠶農知道這件事後,也很高興,讓許老板轉告我說,若明年芳吟還想繼續做生絲的生意,到時可以勻一些好的貨給我,叫我隻交一半的定金先拿去賣都行呢!”

許文益的絲賣出去了……

薑雪寧眼皮都跳了一下:“他知道絲價會漲?”

尤芳吟隻看她神情似有變化,剛才亮起來的眼睛又有些收斂起來,聲音也小下去很多,囁嚅道:“他問我,我就告訴了他。但、但您放心,我都沒有提及過您的身份,許老板問我您是誰,我也沒有說一個字。”

薑雪寧捧著這匣銀票,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第一,上一世的尤芳吟也不過隻在這一場生絲交易中賺了三倍,可現在這個尤芳吟拿出去四百兩,收回來二千五百兩;

第二,這個傻姑娘自己發財也就罷了,竟然還將消息跟許文益說了!

她眼神複雜地望著她:“你怎麼敢告訴他呢?這種消息說出去,會闖禍的。”

尤芳吟臉色都白了,兩隻手緊緊地攥在了一起,張了張口:“可、可許老板是個好人……”

好人?

薑雪寧兩世為人,除了張遮之外,都不知道好人兩個字怎麼寫。

她道:“你怎麼知道他是個好人?若他利欲熏心,隻怕你今天都不能活著出現在我麵前了。”

尤芳吟被她這麼重的話嚇到了。

她好半晌都隻知道望著她,一雙眼睛睜著,裡麵好似有千言萬語。

可就是說不出一個字來。

薑雪寧長歎一聲:“罷了。”

她作勢要將這匣子遞回去,想反正這一次也沒出事,隻叮囑她以後小心些也就是了。

卻沒想,尤芳吟忽然又開了口,聲音雖然因為害怕而有些發抖,可望著她的眼神裡,竟有一種莫名的堅定與堅持:“二姑娘,我、我去江浙會館之前,有問過的。許老板他,他身家性命都在這樁生意裡,而且他家鄉的蠶農們都還在南潯等他賣了絲拿錢回去。我、我、我姨娘告訴我,一個人若有很多朋友幫他,也有很多人願意相信他,至少該是一個不壞的人。如果,如果我不告訴他,他怎麼辦,那些蠶農,又怎麼辦?所以我、我才……”

薑雪寧怔住。

下一刻卻是笑了出來。

然而笑著笑著也不知為什麼,心底裡一股酸楚湧出,先前壓下來,強忍在眼眶裡的淚全掉了下來,啪嗒啪嗒滾落,把匣子裡的銀票都打濕了。

“傻姑娘……”

尤芳吟先見她笑了,臉上便跟著明媚起來,隻以為她不追究了,甚至也覺得自己做得對。

可還沒等她高興,薑雪寧又哭了。

她嚇得手忙腳亂,慌了神,連忙舉起袖子來給她擦眼淚:“您彆哭,您彆哭,都怪芳吟。芳吟知道錯了,以後再也不對彆人亂說了……”

薑雪寧聽她這般說話,淚越發止不住。

尤芳吟都跟著哭了起來,自責極了:“姑娘希望我賺錢,那一定是芳吟不夠好,這一回賺得還不夠多。您彆哭了,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更認真地學,下一次,一定給姑娘賺更多。很多很多……”

真的是個傻姑娘啊。

薑雪寧哭著,又想笑,一時前世今生,萬萬種的感受都翻湧上來,卻化作了一種更深更沉的東西,實實地壓了下來,讓她終於從不著邊際的半空中踩到了地麵上。

她控製不住地哽咽。

當下垂眸看著那一匣銀票,又把頭抬起頭,似要止住淚,聲音裡卻猶帶哭腔:“不,很好了,你真的已經做得很好了。”

是我。

是我不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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