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從薑雪寧口中聽到“尤月”兩個字的時候, 尤芳吟的第一反應是驚訝, 因為不知道她怎麼會如此準確地猜到, 可僅僅是片刻之後,這種驚訝就變成了驚恐——
東家已經幫了她太多。
她不想再給東家添麻煩了。
更不用說, 這個人還是她那位很難對付的姐姐尤月, 昨天回來還說了那許多不堪入耳的難聽話……
絕對不能讓二姑娘知道!
當下她慢慢用力地把自己的手掌從薑雪寧手中抽了回來,期期艾艾地道:“沒有的, 我的傷和二姐姐沒有關係的,都怪我自己不小心。這一點小傷不要緊, 養幾天就好了。”
薑雪寧便靠在引枕上看著她。
一雙眼底的審視,難得變得有些鋒銳, 她慢慢道:“我隻是問問你二姐姐有沒有回來,又沒有說你的傷是你二姐姐弄的, 你這麼急著為她辯解乾什麼?”
尤芳吟這才意識到自己情急之下漏了餡兒, 且她撒謊的本事本就不好, 更彆說是對著自己的救命恩人撒謊了,一時窘迫起來, 囁嚅著道:“因為芳吟知道二姑娘是真心對我好,怕二姑娘誤會了,和二姐姐之間生出齟齬。畢竟聽說二姑娘和我二姐姐都在宮中為公主伴讀,往後抬頭不見低頭見的, 應該好好相處。我家二姐姐, 挺厲害的……”
厲害?
被她一把摁進魚缸裡話都不敢多反駁兩句的“厲害”?
薑雪寧心底哂笑,眸光微動, 忽然問道:“你是怕我管了這件事,得罪了你姐姐,在宮裡日子不好過嗎?”
尤芳吟頓時怔住,過了好半晌才慢慢低頭道:“是。”
薑雪寧沉默無言。
尤芳吟怕她是生氣了,又或者是傷心了,連忙慌亂地解釋起來:“我二姐姐在家裡就很討爹爹和嫡母的喜歡,脾氣又不是很好。聽說重陽宴那天連勇毅侯府的燕世子和臨淄王殿下都來了呢,而且她畫的畫還被宮裡麵的長公主殿下點為了第一,想必很得長公主殿下的喜歡。若、若因為我這一點誤會,讓二姑娘和我二姐姐之間起了衝突,芳吟實在不敢想,也過意不去……”
薑雪寧差點笑出聲來。
這姑娘是真的沒搞明白情況啊,儼然是將尤月當成了她人生中最可怕也最厲害的人,一副生怕她被尤月欺負了的模樣,所以才這般委曲求全、忍氣吞聲。
活生生一受氣包。
看著的確讓人有點生氣。
可也是打心底裡要維護她,寧願自己把這委屈忍了,也不願叫她知道府裡麵是尤月在作威作福,唯恐牽累到她。
薑雪寧和尤月結怨是真的不差這一樁了,此刻她那纖長的手指輕輕搭在案角,慢慢地轉了一圈,忽然間便計上心頭。
原本抬起的眉眼,緩緩低垂下去。
她仿佛想起來什麼不堪一般,幽幽地歎了一聲,唇角竟掛上了一絲逼真的苦澀:“這倒是了,你二姐姐極得長公主殿下的寵信,很厲害很厲害的……”
尤芳吟原本還在緊張,怕薑雪寧惹上尤月,一見到她忽然情緒低落下去的神態,心裡便咯噔了一下,脫口而出道:“她、她欺負二姑娘了?”
薑雪寧扶著那案角,把頭埋了下去。
一隻手卻在尤芳吟能看見的地方慢慢攥緊了,道:“就前天晚上,還在宮裡的時候,我們本來在好好地聊前朝一位大人的事情,我正說著,也不知道是哪句話觸怒了她,她便叫我走去她那邊。我過去了,可哪裡料到,她竟忽然動手,好凶好凶地把我、把我……”
話到此處,已是帶了幾分哽咽。
無論如何也無法再往下說了。
天知道她好久沒裝過了,剛才差點笑場。
此刻隻埋著頭,不讓尤芳吟看見自己的神情,而且還飛快地抬起手來擦了一下壓根兒沒有半滴眼淚的眼角。
屋內棠兒蓮兒兩人對望了一眼:咱家姑娘這柔弱的畫風是不是有點不對?
她話沒有說完,可效果卻比說完了還要好。
簡直留下了無限的遐想——
尤月到底把她怎麼了?
尤芳吟滿腦子忽然都盤旋著這個問題,一時想起那一日在尤府她於絕境之中的相救,一時想起她昨日哭著卻溫柔地摟住了自己的懷抱,也想起了那一天薑雪寧說過的那句話。
她至今也不敢忘記的那句話。
為了救她,二姑娘放棄了自己此生最大的依仗。
可現在她的二姐姐,不僅在欺負她,竟然還在欺負二姑娘!
垂在身側、籠在袖中的手指悄然緊握!
尤芳吟一雙眼忽然有些發紅。
她的身體在輕微地顫抖,可這種顫抖與先前的那種顫抖,截然不同:先前是因為恐懼,而這一刻恐懼雖未消散,可卻添上來一股無由的憤怒。
薑雪寧這時才抬起頭來,重新轉眸看她,揚起唇角,衝她露出一個微笑。
越是燦爛,可落在尤芳吟眼中,越是刺目。
薑雪寧重伸出手去拉她坐下,眸底是一片深沉的笑意,卻偏偏去溫聲勸慰她:“唉,都怪我,好端端地提這個乾什麼呢?畢竟像我這樣在家裡不受寵的,在宮中又沒有貴人的喜歡,自然不能跟你二姐姐相比。該是我無意之中犯了她什麼忌諱吧。在宮裡麵哪裡有不受委屈的呢?我忍著就好了,算算也不過半年而已。”
尤芳吟坐了下來,可雙目低垂著,身體沒有半分放鬆,反而繃得比先前還緊了。
薑雪寧便先打發了棠兒蓮兒出去,故作輕鬆地道:“瞧我,光顧著看你的傷,都忘了說正事兒了。你手裡現在有不少錢了,也勉強能算是個不大不小的商人了。我聽人說,最近一個多月來,有一位來自四川的鹽場主,似乎姓任,叫任為誌,一直都在外麵奔走,想要募一筆銀子回去繼續開發家裡的鹽場。很多人都知道他們家的鹽場已經煮鹽一百多年,地下早就沒有鹽鹵能打了,所以即便這位小任老板說願意按大家出錢的比例給以後鹽場的分紅,大家也不願投。可是這位小任老板也說,他發明了一樣新工具,能打到鹽井的更深處……”
大乾朝出名的鹽場基本都在南方。
但四川地區的自流井例外。
這裡可稱得上是除了海邊以外最大的鹽場!
人們從某些地方打井下去,井中就會湧出鹽鹵。而蜀地地下多有炎氣,從地下汲取鹵水後,便正好架鍋在鹽井附近引氣燃燒,曬鹵、濾鹵,最後煎鹽。
如此產出來的鹽,稱為“井鹽”。
蜀地的井鹽行銷南北,十分出名,因此在自流井這個地方,出現了大大小小上百家做私鹽的鹽場,朝廷也管不過來。
任為誌祖上三代都在經營那家鹽場,傳到他手上正好是第四代。
可一口井如何能經得起上百年的開采?
蜀地的鹽井都是“大口淺井”,一口井隻能打那麼深,頂多隻能將井挖得大一點,以取到更多的鹽鹵。可隨著鹽鹵的汲取,其鹵水的高度會漸漸降低,最終降到鹽井深度以下,然後便無論如何也無法汲取出更多的鹽鹵。
鹽井就會成為“廢井”。
鹽場也會跟著衰落。
任為誌接手的便是這樣一家眼看著便要衰落的鹽場,長工們走的走,散的散,偌大的家業說垮就垮。
人在絕境之中,驟然麵臨這般的壓力,很難接受。
所以在之後長達兩年的時間裡,他揮霍金銀,飲酒消愁,成日裡坐在空蕩蕩的、除了廢井一無所有的鹽場上慟哭。
但忽然有那麼一天,他摔倒了酒壇子。
還一沒留神按了下去。
地麵上是堅硬的泥土,他一掌按下去,酒壇子的碎片便慢慢紮進了土中。
於是這樣一個瞬間,叫他於萬般的困頓和滿心的黑暗中,靈光乍現!
任為誌忽然就再也不喝酒,甚至連門都不出了,成日關在家中,買來各種營造之書,竟然花了整整三個月的時間,潛心研究,畫出了幾張複雜的圖紙。
可這時的他已經沒有錢了。
周圍也沒有幾個人願意借錢給他。
任為誌隻好親自上京來想要求以前父親的一個朋友幫忙,豈料他父親的這位朋友聽說他來了,倒是好生待客,也肯借一些小錢給他,但要說借幾千上萬兩,卻是百般推脫。
任為誌在京中磋磨了兩個月,終究心灰意冷。
他掛心家中的鹽場,不得已之下才向京中的其他鹽商放出了自己研究出了新的工具能開采“廢井”的消息,希望能以將來鹽場的分紅作為答謝,籌得一筆錢,趕緊回家實行自己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