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 薑雪寧想過孔聖人的十八般做法;如今, 她忍不住開始琢磨自己的十八般做法。
眾人先前看她異樣的眼神裡, 忽然多了幾分同情。
畢竟嫉妒歸嫉妒,瞧不起歸瞧不起, 誰也沒想到不過彈琴差了些居然會被先生留堂。甭管謝先生看上去有多溫和, 對當學生的來說,這種事都稱得上是“噩耗”, 委實可怕了些。
所以,在接下來的時間裡……
每個人都以薑雪寧為前車之鑒, 就算是先前神態輕鬆的沈芷衣也打起了十分的精神認真練琴,唯恐下一個被先生留下的就是自己。
薑雪寧寂然無言。
一整個時辰, 她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也不敢碰那琴。
下學時, 眾人都起身向謝危行禮道彆。
薑雪寧不由將目光投向了其他人。
似蕭姝這種不顯山不露水的, 隻是看了她一眼。
似尤月這種明擺著與她有過節的則是從鼻子裡輕哼出一聲來, 頗為幸災樂禍。
方妙則是萬般憐惜地看著她,遞給她一個愛莫能助的眼神。
薑雪寧知道其他人都靠不住, 但依舊試圖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忍不住在沈芷衣經過的時候喊了一聲:“長公主殿下……”
沈芷衣走過來握了握她的手,語重心長道:“謝先生人很好,你要努力。”
薑雪寧:“……”
沈芷衣還鼓勵地朝她點了點頭, 握了握拳, 然後才從殿中走了出去。
有點絕望。
人都走乾淨了。
伺候的宮人們也都散了大半。
外麵的天光照著窗紙,亮得發白。
謝危將他那張峨眉裝入琴囊之中, 斜抱在懷,從殿上走了下來,隻看她一眼道:“跟著。”
薑雪寧心裡哇涼哇涼的,抬步就要跟上。
但沒想到才邁出一步,謝危的腳步就停下了。
他眼簾低垂,殿門口的光有一半落在他眼睫與瞳孔中,越顯得深處沉暗,提醒了她一句:“琴。”
薑雪寧這才反應過來,返身小心地把今日基本沒怎麼碰過的那張蕉庵抱了。
謝危出了殿徑直往偏殿去。
畢竟他與其他先生還是有些區彆的,且這些年總在宮中主持經筵日講,這一回宮裡便將奉宸殿的偏殿專門為他辟了出來,作休憩之用。
薑雪寧離那偏殿越近,眼皮跳得越急。
到得偏殿門口,還有個小太監倚在門廊下伺候,一見謝危過來便連忙站直了身體,滿臉掛笑地湊上來:“少師大人辛苦了,這是下學了吧?內務府有前陣子福建送來的秋茶,奴給您沏上?”
謝危淡淡地“嗯”了一聲。
那太監便要下去隔壁茶房沏茶,隻是退走時也不由好奇地看了薑雪寧一眼,似乎是在奇怪謝少師為什麼會帶個姑娘到這裡來。
謝危進了偏殿。
薑雪寧的腳步卻在殿門口停住,好像裡頭是什麼龍潭虎穴似的,不敢邁進去。
謝危頭也不回:“進來。”
薑雪寧心一橫,想如今好歹是在皇宮大內,謝危就算是暗地裡再有本事,也不至於光天化日就殺人滅口,於是一腳踏了進去。
一股暖融融的氣息頓時撲麵而來。
她不由怔了一怔。
偏殿比起正殿小了不少,格局也沒有那麼開闊,但除了開著的那扇門之外和向東一扇窗之外,彆處門窗都緊閉,還置了燒銀炭的暖爐。
原本冰冷的地磚上鋪著厚厚的絨毯,踩上去時安靜無聲。
高高的書架充當了隔斷。
上頭堆滿了各種古籍。
從書架旁邊繞過去便見得一張書案,一張琴桌,東北角上更有一張長長的木台,上頭竟然擺著好幾塊長形的木料,另有繩墨、刨子、刻刀之類的工具擱在旁邊。
謝危將自己的琴掛了起來,然後轉身對薑雪寧一指那張空置的琴桌,自己卻在靠窗暖炕的一側坐了下來,搭下眼簾道:“聽說寧二姑娘昨日在坤寧宮門口救了個叫鄭保的小太監。”
薑雪寧剛將琴放下,聽見這話差點嚇跪。
她本以為謝危單獨留自己下來是真的要指點她彈琴,哪裡料到剛進得這偏殿開口就是這樣一句,頓時渾身寒毛都豎了起來!
那日救鄭保本就眾目睽睽,便是她想要否認都無法抵賴,更何況現在是被謝危當麵問起。
這可是將來要謀反的人,必然在宮中有自己的耳目。
若在謝危麵前裝瘋賣傻,那是找死。
薑雪寧強迫自己鎮定下來,訥訥地回道:“是。”
謝危眸底的思量便浮了上來,竟對她道:“司禮監的掌印太監王新義乃是聖上身邊的紅人,鄭保雖在後宮中做事,是坤寧宮裡麵一個不起眼的管事太監,可王新義暗地裡一直對他青眼有加,算鄭保半個師父,又因鄭保忠誠且十分有孝心,近來頗想找機會提拔他。寧二姑娘這善心一發,倒是巧得很。”
薑雪寧萬萬沒想到他竟知道。
自己心底最隱秘的籌謀根本都還沒放上一日,轉天便被人挑破,實在讓她心驚膽戰。
她下意識就要撒謊否認。
可以抬起頭來隻對上謝危那清明了然的目光,仿佛全將她看透了似的,一時方才出湧的膽氣全滅了個乾淨,隻覺喉嚨乾澀,說不出話。
謝危平靜地瞧著她:“你是知道這一點,有意要救他嗎?”
薑雪寧不敢承認。
畢竟上一回入宮的時候謝危已經警告過了她,要她乖乖待在他眼皮底下彆搞事,也彆惹他生氣。
可當著謝危的麵又不敢撒謊。
因為撒謊的下場更慘。
頃刻間心思百轉千回,關鍵時刻,薑雪寧一下就想起了先前在奉宸殿正殿中那門對付謝危的絕招,於是拉平了唇角,搭下了眉眼,竟然嘴一癟把頭埋下。
傷心事太多,隻消一想就能哭出來。
她重新抬眸時眼眶發紅,眼底蓄了淚,像平湖漲潮似的就要滿溢出來,委屈巴巴地開了口:“宮裡的事情那麼多,什麼王新義王舊義,我不過一個才入宮沒幾天的,怎麼可能知道那麼多?”
“……”
謝危看著她不說話。
薑雪寧覺得他這反應有些不對,跟自己先前所想的不大一樣,心頭不由有些打鼓。
但戲都已經演出來了,難不成還能收回?
她硬著頭皮繼續假哭:“更何況一開始也不是我想要救那個叫什麼鄭保的小太監,是我們回去路過時看見臨淄王殿下站他麵前似乎要救,隻是後來一打岔殿下將此事忘了。我看那小太監可憐,才向長公主殿下說了一句。真正發話救人的是長公主殿下才對。謝先生上回口口聲聲說想要信我,可如今樁樁件件哪裡像是想要信我的樣子?騙人!”
少女正當韶華,容貌昳麗,五官精致明媚之餘,甚至有點冷冷的、靡豔的張揚。然而哭時把眉眼都垂下,一副伏低做小姿態,倒裝得可憐。
有那麼點刻在骨子裡的狡猾與小壞。
一麵哭還一麵假作不經意地看他神情,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像潤澤琉璃,流轉間有點勾人。
謝危於是忍不住想:他看上去像是特彆吃這一套的人嗎?
薑雪寧一開始哭是覺得謝危吃這套,想著也許能靠這個蒙混過關,孰料謝危就用這種若有所思目光望著她,仿佛不為所動。
越哭,心裡越沒底。
正好此時門外一聲輕叩,是那小太監端茶進來道:“少師大人,茶。”
她的哽咽聲於是一停。
那小太監端了兩盞茶來,一盞擱在謝危手邊的炕桌上,一盞擱在了薑雪寧麵前的琴桌旁,也不知有沒有聽見這偏殿裡之前發生了什麼,更不抬頭多看一眼,放好茶盞後便躬身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