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回去, 呂顯鐵公雞拔毛,高興得自掏腰包買了一壇子金陵春回幽篁館。
伺候的小童驚呆了:“您發燒了?”
呂顯倒了一盞酒, 美滋滋地喝了一口, 隻道:“惡人終有惡人磨,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啊!哈哈哈……”
若是能打起來就更好啊。
他悠悠地想著。
“……”
本還擔心他是不是病了的小童, 現下確定他隻是日常發癲,不由得嘴角微抽,默默把門帶上了, 乾脆留他一人在屋裡傻樂。
*
次日一早有大朝。
下朝後時辰還早,謝危被吏部幾位官員拉著說了一會兒話後才得脫身, 略一思量,便準備去趟國史館。
沒成想一抬頭看見皇極殿台階下兩道身影。
左邊那人麵容端方, 同右邊人說話時麵上掛著點不經心的笑, 正是如今的刑部右侍郎陳瀛;右邊那人卻有些麵生,穿著玄黑的官袍, 五官端正, 滿麵清冷, 垂眸斂目, 竟給人一種寡淡冷刻之感。
謝危順著台階走下去,陳瀛便也看見他了,於是一笑, 隻同右邊那人道:“此事一會兒我回了刑部衙門再議吧。”
說完向謝危走來。
謝危則朝他身後看了一眼,意外瞧見那人也轉過臉來看了自己一眼,向自己微微頷首。他頓時微怔, 雖不知此人身份,卻也跟著頷首還了一禮。
陳瀛在謝危麵前站定,躬身拱手一禮:“聽聞這幾日謝先生事忙,還要在宮中教長公主殿下,陳某都不敢貿然登門拜訪,也不知您何時能留出空來?”
謝危卻道:“剛才那人是誰?”
“剛才?”
陳瀛下意識回頭望去,方才與自己說話那人已轉身向著宮門外走去,兩手交疊在一起都攏在袖中,一身清正,真是半點也看不出是個如今處處被錦衣衛那邊針對著的人。
他提起這人,聲音裡添了幾分玩味。
“前不久調來的江西清吏司主事,姓張。”
謝危如今雖是虛職,可畢竟在皇帝內閣中,朝野上下大部分的事情都會從他手中過一遍,雖不說什麼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可樁樁件件基本都有個印象。
陳瀛一說他就想起來了。
隻因那調任的票還是他擬的,於是道:“那個彈劾了周千戶的張遮?”
陳瀛打量著謝危神情,笑道:“正是此人。謝先生是不知道,這人頗有一番硬本事,刑獄之事乃是極通,律法條條皆在心中,隻是脾性又臭又硬,也不大合群。他才調到清吏司沒幾天,錦衣衛北鎮撫司那邊已擺了好幾回的宴請我去了。陳某如今正拿不下主意呢,謝先生您看?”
這張遮本是刑科給事中,一朝彈劾了周千戶,開罪了錦衣衛,沈琅在內閣裡對著其他幾位大學士曾罵過此人不懂變通,淨給他找麻煩。
畢竟錦衣衛隻為皇帝辦事。
但即便如此上火,沈琅也大筆一揮調他去了刑部清吏司,從七品到六品,雖是明升暗降,可也沒就此罷了此人的官,可見還是有些聖眷的。
另一則……
謝危眸光微微一閃,看著陳瀛道:“刑部鄭尚書年事已高,去年便向聖上遞過了乞休的折子,隻是被聖上壓了下來,說鄭尚書若是致仕一時也找不到合適的人掌管刑部。但今年河南道監察禦史顧春芳任期將滿,正是此人一力保舉,張遮一介幕僚刀筆吏出身,方得入仕。酒是吃得的,宴也是去得的,事要怎麼辦,卻得你自個兒掂量。”
陳瀛心頭頓時一凜。
他聽出了謝危言外之意,隻道顧春芳過不久就要成為自己頂頭上司,張遮怕不能動,再想自己先前盤算的計劃,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又向謝危一拜:“多謝先生指點。”
謝危卻淡淡的,隻道:“近日事忙,過幾日你再來訪我吧。”
陳瀛道:“是。”
謝危便不再多言,彆過陳瀛,背過手轉過身,徑自往武英殿的方向去。
國史館隸屬翰林院,設在武英殿東西廊房,主要負責纂修國史,為功臣列傳。
早朝剛下,眾纂修官都在廳裡喝茶。
一般而言此刻都會議論些朝上發生的事情,或者各地來的趣聞,若雅興來了還吟吟詩、談談文。
隻是今日不同以往,氣氛有些難掩的壓抑。
國史館總纂張重看著置於案上的那八本《女誡》,一張臉緊繃起來漲成紫紅,待伸手翻得最麵上那本竟還沾了泥汙像是被人扔到地上去過時,眼底更是冒出火來。
送書來的小太監都不免縮了縮脖子。
下一刻便聽見重重一聲響,竟是張重用力地一拍桌案站了起來,大聲質問:“反了,反了!誰人吃了豹子膽連本官下發的書都敢扔,還敢送回到本官麵前來?!”
他話音方落,國史館外頭傳來一聲笑:“張總纂息怒。”
國史館中頓時一靜。
張重聽見聲音轉頭向門外望去,看見謝危走了進來,不由將方才的狂怒斂了幾分,卻依舊沒什麼好氣:“少師大人來得正好,看看奉宸殿那幫女學生,不尊師不學書,無法無天,也不知誰給的膽子!”
謝危朝他麵前那八冊《女誡》看了一眼,眉梢微微一挑,便在那一溜圈椅的上首坐了下來,平靜地看著張重道:“真是歉疚,這膽是謝某給的,書也是謝某扔的,沒想張總纂這般生氣,倒令謝某有些惶恐了。”
什、什麼……
張重隻覺得腦袋裡“嗡”地一聲,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待這話在腦海裡轉過三遍明了意思後,再看眼前謝危這張平靜含笑的臉,隻覺一陣心慌意亂,背後汗毛都隱隱豎了起來,腿腳發軟,身形一晃,差點沒能站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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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殿上講《詩經》的是趙彥宏,薑雪寧在下麵聽著,卻有些心不在焉。
昨日謝危走後,整個奉宸殿裡都有些古怪。
下一堂是國子監算學博士孫述教她們算學,此人年紀偏輕,資曆相較於其餘的幾位先生也是最淺,但許是正因如此,他的態度最為謙和,講學也力求能讓眾人聽懂,算得上有問必答,總算讓被其他先生膈應了幾日的薑雪寧對宮中伴讀這段日子找回了一點希望。
隻是下學後眾人便吵了起來。
一切都因為昨日謝危講學前竟把張重先生發的《女誡》給扔了,且還叫她們都扔掉。
薑雪寧那本是謝危扔的,不算數;
長公主那本卻是實打實自己扔的。
餘下的七位伴讀當時都未有舉動。
她們中膽小如姚蓉蓉者,為此提心吊膽,說:“謝先生都叫扔了,長公主殿下也扔了,我們卻一動不動,這、這會不會有些不好?”
陳淑儀當即譏諷她:“當時你怎不扔?”
姚蓉蓉便憋紅了臉不敢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