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那慘烈的場麵,依稀還在眼前。
薑伯遊搖了搖頭:“當年的小世子多半也已殞身,可出事時在冬月,待能把人從冰裡挖出來後,都已經難以辨認。是以燕夫人還存了一分希望,認為自己的孩子不在其中,死活要去尋找,甚至一朝與蕭氏反目,和離回了勇毅侯府。她雖沒兩年就因病去世,可勇毅侯府這些年來承她遺誌,一直有在暗中找尋小世子的下落。”
薑雪寧聽了知覺心底發寒,隱隱明白了,卻道:“您的意思是,勇毅侯府之所以會被人搜到與平南王逆黨聯係的書信,是因為他們還想找尋小世子的下落,而當年對這些事情知道得最清楚的,除了天教,便是平南王一黨……”
薑伯遊點頭:“此事也是皇族與蕭氏的心病!”
當年的小世子也不過才六七歲,什麼“年歲雖小卻心懷家國君臣大義挺身而出”,說給平民百姓聽便罷了,他好歹也是在官場上浸淫過許多年的人,真不信這些冠冕堂皇的好聽話。
薑雪寧又想起上一世種種的蛛絲馬跡來。
原來與平南王逆黨有書信往來,是為了尋找那個或許根本早已不存人世的“定非世子”……
她覺覺茫然:“所以勇毅侯府之難,竟是無解嗎?”
薑伯遊知道她同燕臨也算得上青梅竹馬,此刻心裡絕不好受,可他們一家比起跺跺腳整個朝堂都要抖上一抖的大家族,實在無足輕重。
他沉默了許久,才懷著愧疚道:“是父親無能。早些月侯爺問起,還曾提過你與燕臨的親事,說隻等那小子冠禮一過,便準備起來。小侯爺平日裡雖總翻咱們府裡的牆,我也常罵他,可實則欣賞他少年心性,能文會武,與京中那些紈絝不同,為父對他很滿意。可惜造化弄人,我薑府不被牽連其中已是萬幸,舍不下那臉做落井下石之事,然而要雪中送炭,也恐引火燒身……”
這意思,是說她與燕臨的親事不成了。
薑伯遊該是覺得她與燕臨情誼深厚,若不提前告知她這消息,恐她驟然得知,做出什麼不理智的驚人之事來。
薑雪寧聽了卻無比平靜。
意料之中罷了。
且她自重生回來的第一天開始,便在思考要如何麵對這對麵。如今它終於到來,她反而有一種奇怪的麻木,心裡沒了先前的焦躁,澄清得像是一片湖。
書房裡一片安靜。
薑伯遊隻用憂心忡忡的眼神看著她。
薑雪寧靜坐良久,竟然緩緩起身,再一次朝著薑伯遊拜下:“如今勇毅侯府遭難在即,女兒知曉父親並無力挽狂瀾之能,但侯府有恩於薑府,燕臨有恩於女兒,是以今日雪寧有個不情之請。”
薑伯遊從未見過她如此鄭重模樣,不由愣住。
薑雪寧卻平靜地說出了自己的打算:“往日燕世子曾贈與許多貴重之物。侯府若遭難,必被抄家。朝野上下什麼事情不用錢來打點?便是將來獲罪,家眷流徙,也無一處不缺銀子。女兒有心想變賣舊物,又恐事急價賤,更恐多事之秋牽連府中,所以想請父親幫忙。”
是了。
勇毅侯府遭難全無預兆,如今重兵圍府,也軟禁全無區彆,便有偌大家財也無處去使,帶得一錘定音落了罪,家財抄沒都是最輕。
薑伯遊素知燕臨對寧丫頭毫無保留,隻道寧丫頭沒心沒肺;
卻沒想,她還記得旁人的好,且願圖報。
他眼底有些淚,便要答應下來,隻是轉念一想又不由有些發愁:“可如今情勢危急,朝野上下誰也不敢為侯府說話。便是備好了錢,也不知該去誰處打點,更不知誰敢為侯府打點……”
薑雪寧微微閉上眼,隻道:“父親不必憂慮,剩下的女兒自有辦法。”
有時雖恐養虎為患,可不得已時也隻有喂上一喂。
*
往日門庭若市的勇毅侯府,如今是被重兵所圍,連隻鳥雀都不敢在台階上停留。
雕梁畫棟,皆染冷清。
多少年繁華似乎便成一夢,人人惶急自危,不知何日那高懸的屠刀會落到脖頸。
侯爺燕牧躺在床榻上,臉色有些蒼白,還不住地咳嗽。
燕臨端著藥碗坐在他窗前,笑他:“早幾日下雨天,叫您彆喝酒,您不聽,還非拉了我一道,如今風寒都犯上來,還連著頭風。可知道自己錯了吧?”
燕牧嫌棄得很:“這藥都是苦的。”
燕臨身邊伺候的青鋒才剛進來,抬眸打量,放低了聲音問:“侯爺,世子,靈運軒月前為世子冠禮所承製的請帖已經送來,管家正在府門前同那些兵士檢查,特差屬下回來問,這些請帖……還要不要,發不發?”
燕牧看了燕臨一眼。
燕臨正在藥碗裡攪動著的木匙一頓,連眼皮都沒抬一下,隻道:“要,且還要發。為什麼不發呢?”
燕牧歎了口氣道:“侯府如今這光景,便是發了請帖,又有幾個人敢來,何必呢?”
燕臨不為所動,麵上平靜極了:“不逢危難,不見人心。如今上天既賜予了我們看清的機會,父親與我,何必辜負?”
燕牧怔住。
燕臨對隻對青鋒道:“去回管家吧。”
青鋒有些驚詫地望著自家世子,仿佛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好半晌後才反應過來,躬身應了退出去。
燕臨服侍燕牧喝藥。
燕牧沉默良久。
等藥都喝完了,才靠在他扶起來的枕上,眨了眨眼,有些艱澀地開了口:“‘水滴石穿,聚沙成塔’,學琴二十三年。那位謝先生,當真如此對你說嗎?”
燕臨盯著那空了藥碗,道:“是。”
燕牧忽地笑了出來,長滿皺紋的眼角緩緩淌下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