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先前查抄逆黨之言的事情,仰止齋裡的宮女全都換了一茬兒,看著都是生麵孔。
個個垂首低頭站得很遠。
流水閣裡陳淑儀在沏茶,蕭姝在喝茶,周寶櫻卻是在吃茶點,姚蓉蓉則是小心翼翼地陪坐在旁側,打量著眾人也不敢說話。
姚惜和尤月相對坐著。
這兩人的眼圈都有些泛紅,隻是姚惜埋著頭、垂著眼、沉著一張臉,看著自己麵前的杯盞,隱隱透出幾分陰沉之意,卻並不說話;尤月則是兩眼浮腫未消,即便用煮熟的雞蛋滾過了,看著也是剛挨過打一般的狼狽,一雙眼抬起來,更是毫不掩飾地死死盯著剛從外麵走進來的薑雪寧。
這氣氛,傻子看了也知道不對。
薑雪寧剛進來到沒注意到姚惜,因為此刻的尤月看著實在是太慘也太顯眼了,讓人不能不一眼就注意到她。
她想過尤月會很慘,可沒想到會慘到這地步。
看這恨不能將她吃了的眼神,該是連那一萬兩的事情也知道了吧?
隻是薑雪寧半點都不心虛。
她唇角含著些微的笑意踱步進來,隻半點不含糊地直接回視尤月,開玩笑似的道:“看尤姑娘這樣子,怎麼像是回家遭了劫難一樣?連脂粉都遮不住臉上的痕跡了,這是遇到什麼事兒了呀?”
尤月真是恨毒了她。
可經過了茶樓那一遭,她才算是徹徹底底地明白過來:不管是在宮裡還是在宮外,她都是鬥不過這個女人的。至少目前鬥不過!
這女人蛇蠍心腸,歹毒至極!
她對薑雪寧是又恨又怕,也知道在這仰止齋中,自己並無任何優勢,是以麵對著她這明顯的挑釁和嘲諷,竟隻能咬碎了押和著血往肚裡吞,不敢回一句嘴。
在場的都是明眼人,隻從這簡單的一個回合,便猜在宮外這短短的兩天裡,尤月怕是在薑雪寧麵前栽了個大跟頭,以至於此刻雖然仇恨,卻怕到連嗆聲兒都不敢了。
薑雪寧見她知道慫了,倒覺省心。
隻是好整以暇坐下來抬起頭時,卻在無意中對上了姚惜那沉冷的目光,但在看到她抬起頭時,那沉冷便收了起來。
姚惜竟然扯開唇角向她一笑。
薑雪寧忽然就想到了那日深夜宮中,張遮對自己說要退親,再一想姚惜此刻的笑,隻覺背後陡地一寒:姚惜心胸狹窄,心思也不很純正,該不會以為是她在背後告狀壞了她親事吧?
但姚惜一句話也沒說。
薑雪寧更不好問。
這短短的一個眼神交彙間的細節,就像是沒有發生過一樣,並未激起半分的浪花。
她們八位伴讀,大都是晚間才到。
上一回走時,樂陽長公主沈芷衣還在被太後娘娘禁足;
等她們這次返回宮中,沈芷衣的禁足卻是已經解除,加之她們伴讀有一陣,也算與沈芷衣熟悉了,當即便由蕭姝提議,天將爺時,掐算了時間,去鳴鳳宮去找她,也好解解她的乏悶。
沈芷衣的確乏悶得厲害。
因為為勇毅侯府求情,她竟與母後一言不合吵了起來。說是叫她禁足反省,可她也不知道自己錯在何處。是以今日雖然解除禁足,卻也賭氣不願去慈寧宮請安。
伴讀們來得正好。
鳴鳳宮乃是她寢宮,什麼玩樂的物件都有,便拉了眾人一起來玩,一會兒演皮影,一會兒下雙陸,還玩了幾回捉迷藏,到很晚時候蘇嬤嬤來提醒,才停下來。
薑雪寧昨夜便沒睡好,一整個白天也基本沒合過眼,玩的時候便有些心不在焉,看她們下雙陸時腦袋便一點一點,差點打上了瞌睡。
沈芷衣將這情景看在眼中。
她也不管旁人怎麼想,先叫其他人都散了,卻去拉了薑雪寧的手,鼓著腮幫子道:“寧寧你是不是困了?仰止齋距離我的寢宮可有好遠呢,你今晚就在我這裡睡吧。”
就在這裡睡?
薑雪寧聽見一個“睡”字真是渾身打了個激靈,登時有多少瞌睡都嚇醒了!
她開口想拒絕。
但先前沈芷衣同人玩鬨時那歡喜的神情已然不見了,眼簾低垂下去,笑了一笑,卻是有些喪氣惆悵模樣,低低道:“我想找個人說話。”
這時薑雪寧才發現,自己似乎是吃軟不吃硬的。
她知道沈芷衣為何會被禁足,也知道她從小同燕臨要好,想想此刻她貴為長公主,卻隻能看著自己的皇兄命重兵圍了勇毅侯府而無能為力……
原本到嘴邊的話便說不出口。
薑雪寧終是道了一聲:“好。”
長公主的寢宮,自是要多奢華有多奢華,金鉤香帳,高床軟枕。
沈芷衣好歹把薑雪寧拖上了床。
她給薑雪寧換上了自己的寢衣,把宮裡伺候的宮女嬤嬤都攆了出去,光著腳抱了繡錦的枕頭便到她身邊來,同她一般平躺在床上。
深宮裡一片靜寂。
殿裡的燈都熄滅了,隻有窗上糊著的高麗紙還映出幾分外頭的亮光。
薑雪寧忽然有點恍惚。
沈芷衣在她旁邊,看著帳頂,眨了眨眼,道:“寧寧,你說大人們怎麼想的和我們不一樣呢?燕臨那樣好,侯府也那樣好。小時候我還去過他們府裡,那櫻桃樹長得高高的,上頭結的櫻桃都紅紅的,聽說是燕臨的姑母當年栽下的。我饞得很,也頑皮,老想往那樹上摘櫻桃吃。燕臨總說沒熟,不要我上去。有一回,我便騙他說伯父叫他去練武,自己偷偷爬上了樹,摘了那櫻桃來吃,結果真是酸倒了我牙。”
薑雪寧淚劃過了眼角。
沈芷衣兩手都交覆在身前,特彆想哭:“結果燕臨回來找我,沒找見。我躲在樹上麵,想要嚇一嚇他,結果不小心從樹上掉了下來,摔到地上,疼得大哭。燕臨都嚇住了,反應過來也不敢動我,叫人來後,又冷著臉訓我,說我活該。伯母見他這麼凶,便請出家法來把他打了一頓給我消氣。我都已經忘了那時候我幾歲,也忘了後來還發生了什麼,就記得那樹,好高好高,太陽好大好大,還有那櫻桃,明明記得是酸的,可想起來竟然好甜好甜……”
她說著,便真哭了起來。
這幾日來便是發脾氣也沒有哭過一次,可也許是覺得寧寧和彆人不一樣,見到她的第一次便能說到她心裡去,於是覺得這樣的話對她是可以說的。
她同蕭姝固然要好,可這樣的要好是隔了一層的……
有時候她甚至覺得不舒服。
明明她是這宮中最尊貴的長公主,可旁人看著蕭姝,母後待蕭姝,也好像不比自己差,且總覺得,寧寧和阿姝也是不同的。
沈芷衣從來沒覺得這樣傷心過。
她忍不住抱住了薑雪寧,將腦袋往她身上一埋,眼淚便全掉了下來,可又不敢叫殿外麵的宮人們聽見,便壓抑著那聲音飲泣。
薑雪寧覺著自己頸窩裡濕了一片。
隻聽見她模糊的聲音:“我好怕,以後燕臨不見了,伴讀不見了,大家都不見了,你也不見了,就隻剩下我一個人……”
薑雪寧喉間哽著。
她要竭力地睜大了眼睛,用力地克製著自己,才能不使情緒在這樣一個夜晚中、在這樣一座深宮裡崩潰。
便是貴為公主,也有這樣傷心惶恐的時刻……
人活在世間,誰又能免俗?
沈芷衣哭了好久,等哭累了,便漸漸困了,躺在她旁邊慢慢睡著了。
薑雪寧為她掖好了被角。
側轉身來凝視這位本該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公主,想起她上一世悲戚甚至愴然的命運,許久後,輕輕俯身親吻她額頭,然後才退了開,赤著腳踏在了這寢殿冰冷的地麵上,走到了一扇雕窗前,輕輕打開了一條縫,朝著外麵望去。
一盞盞宮燈高懸。
紅牆飛簷,重重疊疊。
鳴鳳宮比之樸素的仰止齋,實在是太像坤寧宮了,薑雪寧睡不著,也不敢睡著。
作者有話要說: *
夜宵來lia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