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的尤芳吟沒有用過這樣的法子。
隻不過她提過, 薑雪寧便記住了。
任為誌和自貢鹽場這件事, 又正好是波峰起伏,尋常人料得到開頭料不到中間, 料得到中間料不到結尾,正是萬中無一適合用這種法子撈錢的典型。
隻是薑雪寧也是頭回做這種事情,並無前例可以參考,因而也是時時刻刻格外小心。
唯恐一不小心就錯過了時候。
不過比起旁人來, 她到底是占有先知的優勢,所以倒沒有旁人那般焦慮亢奮, 總要在蜀香客棧大堂裡麵坐著等著,方才安心。
周寅之知道薑雪寧同清遠伯府的尤芳吟是有關係的,可卻不知道她們倆具體是要做什麼。但近來坊市上有一些傳聞, 也曾傳到他的耳朵裡, 知道尤芳吟要嫁給任為誌,蜀地鹽場那銀股的事情他自然也聽說了。
原本還沒想到薑雪寧這裡來。
然而聽她此刻之言,周寅之腦海裡靈光一閃, 忽然就隱隱猜著這鹽場剩下那一萬五千兩的銀股隻怕有大半在薑雪寧的手裡, 進而想起了早先抓了伯府嫡小姐為薑雪寧敲詐來的一萬兩銀子,心下不由得震了一震。
古樸的琴身經年在熏香之中彈奏,即便此刻周遭沒有焚香, 也隱約透出幾縷幽微的禪香。
方才一勾後, 琴弦的震顫尤未停止。
薑雪寧注視著這幾根弦,隻問:“朝中近來有什麼消息嗎?”
周寅之道:“勇毅侯府的案子還在審……”
聽聞三法司成日吵得不可開交。
一方認為侯府雖與逆臣亂黨有信函往來,可泰半是因想要打聽二十年前定非世子的下落, 實為親情所係,不能以謀逆論處,抄沒家產貶為庶民即可。
另一方卻認定打聽世子下落不過托詞。
誰都知道蕭燕兩氏那一位定非世子早死在了二十年前,要找該去‘義童塚’找,勇毅侯燕牧明知對方是反賊還要聯係,分明是有反心,即便不處以滅族之罪,罪魁禍首如燕牧者及其妻兒亦當梟首示眾以服天下。
薑雪寧聽後沉默,過了許久,竟忽然道:“謝少師如今執掌翰林院,在朝中權柄日盛,耳目該也靈通。你手底下可有合適的人,能讓他們‘聽說’點消息?”
周寅之頓時一怔。
薑雪寧卻是慢慢補道:“天教那幫人從我這裡拿到錢之後,必定不會留在京城,而是想要暗中離開這是非地。你是錦衣衛,且權並不到,做不了這件事,不如,交給彆人去做。”
這筆錢本是她為勇毅侯府準備的,卻是不願它落到宵小之輩手中。
然而單憑她的力量怕無法阻止此事。
更何況她也怕對方黑吃了她的錢不給信,自己沒打著兔子還被鷹啄了眼,要緊的是那封信不能有閃失,所以在自己之外,最好還要有一重保障。
周寅之實在有些摸不透她的用意。
這位謝少師絕不是什麼簡單的人物,若要神不知鬼不覺讓人覺得不故意地將消息傳遞出去,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然而他轉眼就想到了薑雪寧同謝危的關係。
該算是師生吧?
可既要謝危知道,又為何不直接言明?
也許這二人間的關係恐怕還有些不尋常,實在不是他能揣度,不如裝作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多想,隻儘心思考怎麼把這件事辦成。
見過薑雪寧後,周寅之便帶著那一萬兩銀票離開了。
從府裡出來時,卻正好看見一輛十分普通的馬車在門口停下。
他一抬眼,竟是尤芳吟從車上下來。
兩人打了個照麵。
尤芳吟見著他是怔了一怔,但緊接著就露出笑容,朝著他行了一禮,但在薑府門口畢竟不好說話,便這般擦身走了進去。
尤芳吟快出嫁了。
這兩天薑雪寧也正琢磨著找個機會叫她出來見上一麵,再交代些事情,倒沒想到她自己先找上門來,不由有些驚喜。
細看這姑娘,卻是與往些日不大相同了。
大概也是知道人要出嫁,麵子上的工夫伯府總要敷衍一些的,為這麼個庶女裁兩身能看的衣裳也不花幾個錢,且還指望著任為誌那邊能多賺些錢,對尤芳吟自然不會太差。
一身水紅色的新衣穿在身上,麵色也紅潤不少,竟是難得的靚麗。
薑雪寧拉著她看了一圈,心裡便高興起來,道:“原來我還覺得這任為誌不過如此,可看著你換了副模樣,也不用在府裡受苦,又覺得此人勉強也算配得上我們芳吟了。”
尤芳吟被她說得臉紅,訥訥道:“是、是假成婚。”
薑雪寧這才想起來,“哦”了一聲,又不由得歎了口氣:“出嫁這樣的大事,許多女兒家一生隻有一次,這樣做卻是不得已而為之,委屈你得很。”
尤芳吟卻不覺得有什麼委屈,出嫁固然是許多人一輩子才有一次的大事,可對她來說,清遠伯府裡的日子過得實在水深火熱,若能借此機會脫逃出去,是以前想也不敢想的幸事。
這些日子以來她都不敢睡太深。
唯恐一覺睡過去,醒來卻發現這一切不過是一場美夢。
她也不知該怎麼表露自己的心緒,隻認真而用力的搖頭,道:“沒有,沒有委屈的。倒是任公子答應芳吟這件事,才是有些為難了他……”
為難麼?
拿了一筆錢娶了個好姑娘,雖然是假成婚,可也是天底下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好事,那任為誌也敢覺著自己為難?
薑雪寧心底輕輕哼了一聲。
隻是當著尤芳吟的麵也不說破,隻道:“你來得正好,眼看著再過些時候蜀地便會來人接你去成親,若是晚了怕還沒機會給你。”
她話說著,轉過身去竟又打開了匣子。
這裡頭還裝著一遝銀票。
薑雪寧拿起來便放進了尤芳吟的手中,道:“你出門那一日我隻怕也不好露麵,畢竟你姐姐尤月恨我入骨,見麵說不準想掐死我。不過想也知道,以伯府那德性,還有你那刻薄的姐姐,必定不會為你準備多少嫁妝。原本我給你準備的還多些,隻是這些天出了意外,用錢的地方倒多起來,所以隻留下這三千兩銀票,給你你拿了帶在身上,你萬彆叫旁人知曉,連任為誌也彆告訴。財不露白,縱然你信他,也未必不惹來什麼彆的禍端。等將來到了蜀地,若遇著個萬一,我在京城鞭長莫及,卻是照顧不了你的,你手裡多些錢,也好應個急。”
三千兩添給她做嫁妝!
尤芳吟嚇了一跳,但覺這銀票燙手極了,根本不敢接,連忙推了回去,驚慌極了:“我、姑娘對我已經很好了,我怎能還要姑娘的錢?”
薑雪寧便猜著她不會拿。
可這筆錢她卻是執意要塞給尤芳吟的,態度十分堅決,認真地看著她道:“這不僅僅是為了你,也是防備著鹽場那邊有個萬一。多考慮一層總沒有錯。若鹽場經營起來,任為誌給你分紅,你手裡有了錢當然就不必動我給你的這一筆。等將來有機會,你再還給我便是。便當是借給你的,可好?”
尤芳吟這才猶豫起來。
薑雪寧又一番好說歹說,她才將這一筆錢收了下來,可一雙眼都紅了,眼眶裡盈滿淚,笨嘴笨舌,想要開口又不知怎樣開口。
薑雪寧不得已拿了帕子給她擦眼淚。
當下又是無奈又是好笑,轉移了話題道:“近來在府裡待著還好吧,你姐姐沒有為難你?”
尤芳吟便道:“沒有的,二姐姐聽說蜀香客棧那邊銀股跌了的時候惱火了幾天,但後來銀股又漲了,便成天歡喜,連帶著對我都好了許多,還帶我出去添置新衣,買些首飾,對我可好了。”
看來尤月過得蠻得意嘛。
薑雪寧心道且讓她再得意兩個月,回頭有她哭的時候。不過這話卻不會當著尤芳吟的麵說,所以隻微微笑起來道:“那便再好也不過了。”
薑雪寧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想了想自己的計劃之後,也交代了尤芳吟幾句。
周寅之那邊的事情很快也辦妥了。
接下來一連十日,蜀地那邊又沒有了消息,但所有人都在隱隱地期待什麼,越接近清遠伯府那名庶女出閣的日子,蜀香客棧裡來往的商賈便越多。
用腳趾頭也想也知道——
蜀地任氏那邊要派人過來接那名庶女遠嫁去蜀,同時也必定會帶來鹽場最新的消息,而一旦卓筒井是真的能從已經“廢掉”的鹽井裡采出更底下的井鹽來,這任氏鹽場的銀股價錢必將一飛衝天!
眾人翹首以盼,日子一天天過去。
很快到了十二月廿三,尤芳吟出閣的前一天。
蜀地來迎親的人終於到了!
這一天早晨的蜀香客棧的大堂裡,滿滿坐著的都是人,即便手裡沒有買下任氏鹽場的銀股,甚至也知道自己隻怕買不到,卻也偏要來湊個熱鬨,看看這生意場上前所未有的奇景。
眾人都時不時向門口看去。
每進來一個人都要轉頭打量一番,隻是一直坐到午時初,他們要等的人和消息還沒來。
眼看著就要中午,有些人便散了。
住得近的要回家吃飯。
也有人是等得不大耐煩,但更多的人卻是就在這客棧裡點了菜,仍舊執著地等著。
午初二刻,一名短打勁裝的壯碩漢子遠遠地馳馬而來,隻把韁繩朝門口的小二一甩,邁著大步擦著大冷天裡的熱汗就走進了蜀香客棧,操著一副平仄不分明顯帶著有些蜀地口音的官話,大聲喊道:“掌櫃的呢?”
所有人一聽,精神頓時一震。
掌櫃的正提溜著堂倌叫他們趕緊去後廚催菜,聽得這聲音轉過頭來,看見人,眼前頓時亮了一亮:“可是任公子那邊派來的人?”
那身材壯碩的漢子爽朗一笑,露出一排白牙,顯然是快意至極,道:“正是。我乃是任公子新雇的家仆,特帶了人來京中迎未來少奶奶入蜀的。任公子做出的卓筒井在七日之前已經從往日廢掉不能再采的鹽井裡汲出了鹽鹵,煮出了新的井鹽,我走時整個自貢的鹽場都來看了。任公子著我特來客棧知會一聲,也請掌櫃的將這消息寫在板上,掛了好叫買了我們鹽場銀股的人放心!”
他聲音不小,大堂裡的人都聽見了。
於是“轟”地一下,全炸了開,大堂裡忽然之間人聲鼎沸,誰也聽不清楚誰在說什麼了。
那漢子倒瀟灑,因為還有事在身,要去一趟清遠伯府接人,沒有多留,報過消息便走。
所有人都被這消息振奮了。
也有少部分人懷疑是不是任為誌作假,畢竟這種事聽起來實在像是傳奇,有些匪夷所思,讓人不大敢相信。
然而下午時候便有彆的消息相繼傳來。
鹽場的事情,消息最靈通的自然是各大鹽商,很快便證實這件事的確是真。
蜀地井鹽開采,鹽鹵深藏於底下,原本的井鹽開采不過往下打個井,能有三四丈深已經了不得了,更深處卻是苦無辦法。往往一口井采到三四丈打不出鹽鹵便會被廢棄。
然而卓筒井竟能打到地下十丈甚至數十丈!
打通的竹筒往下一鑽,鹹泉便從井底噴湧自上,這哪裡是什麼“鹹泉”,而是白花花的銀子啊!
江南一帶的鹽商們還好,畢竟都是靠海為生,引海水為鹽,開采經驗的技術有了變化,對他們的影響暫時還不大,隻是多了競爭對手;四川一帶的大鹽商們知道這消息卻是無論如何也坐不住了,甭管在什麼地方,知道這消息後全都快馬加鞭,要趕去自貢任氏鹽場見識見識。
這卓筒井一出,已然是要改變整個蜀地鹽業的格局了!
眾人聽的消息越多,質疑的聲音也就越小,對任氏鹽場銀股的熱情也就越高,銀股的價錢自然開始節節攀升!
六百多文已經根本沒有人願意出了。
大堂裡有人喊價七百,八百,九百也無人應聲。
直到第二天忽然有一千銀股出現在市麵上,然而才說要賣,便被人以一股一千文也就是一兩銀子的高價一搶而空!
薑雪寧等待的時機,終於到了。
任氏鹽場的銀股價錢當然還會繼續往上漲一段時間,隻是勇毅侯府那封信的事情迫在眉睫,天教那幫人的耐心隻怕也要用儘了,便是知道往後還能賺更多,她也不敢再等了。
市麵上那一千銀股,便是她放出去探情況的。
但這一筆交易她沒露麵,買主也沒露麵,倒也相互不知對方身份。
薑雪寧當時從清遠伯府敲詐了一萬兩銀子,全都交給尤芳吟入了任氏鹽場的銀股,可以說是如今握著鹽場銀股最多的人,共有兩萬股。
前些天那位劉老板手裡的幾百股也是她趁著價低收走的。
隻不過這於她而言隻算個零頭。
放出去一千股之後,她手裡還有一萬九,以如今銀股價而論也值一萬九千兩銀子。先前她手裡的錢七七八八湊湊有接近四萬兩,但拿了一部分給尤芳吟做彩禮,自己手裡也得留一部分應急,所以大約還差一萬五千兩。
可這絕不是個小數。
出得起這個錢的人不會多。
她若直接放出一萬五千股到市上,隻怕便是沒事也要引起旁人疑心這裡麵是不是有什麼貓膩,怎麼在任氏鹽場銀股價錢剛剛飛漲起來的時候便要拋掉?
價錢說不定還要跌。
所以薑雪寧隻讓人分批地放出消息,一千股一千股地出,順便也等著魚兒咬鉤。
京中可說是但凡從商的人都在關注這件事,消息剛一放出去,便有無數人感興趣,紛紛表示願意出價。
風聲眨眼便傳到了呂顯這裡。
旁人察覺不出端倪來,呂顯卻是感覺到了一絲古怪,眼底頓時精光閃爍:“不對的,這情況是不對的。任氏鹽場的行情正看漲,能拋出一千股來還跟著又拋出一千股,背後隻怕是個持有大筆銀股的人!這種時候拋銀股,要麼是不看好任氏鹽場未來的情況,要麼是……這個人現在很缺錢!”
幽篁館裡清靜無人。
謝危盤腿坐在他對麵,看著他把麵前一把算盤扒拉得直響,不由道:“彆人缺錢,那又怎樣?”
呂顯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嘿嘿笑道:“當然是趁火打劫的好時候!”
他心裡早就有一些想法在轉悠,算盤扒拉到一半便放下了,竟是直接起了身來,道:“不行,這麼大好的機會,我萬萬不能錯過了!”
謝危皺眉:“我還想同你說天教的事……”
呂顯擺了擺手頭也不回:“你既然有了那幫人的消息,他們近期又要出城,將這幫人擒獲乃是輕而易舉的事,就不用同我商量了。老子趕著賺錢,你再重要的事都放著,我先出門找個人去!”
外頭正在下雪。
連著下了好幾日了。
呂顯出門前想了想,為防萬一,乾脆把銀票連著印信都揣在了身上,從小童手裡接了把傘便徑直往京中白果寺去。
他這些天可都派人盯著清遠伯府那邊呢。
對尤芳吟的行蹤,呂顯了如指掌。
明日便要從京城出發去蜀地,出嫁前的姑娘當然是要去廟裡進個香,為自己祈禱姻緣順遂。尤芳吟雖是假成婚,可該做的事情也是一樣不少,麵上看不出什麼破綻。
這一回是有府裡一個小丫頭陪著來的。
呂顯可不將這種小角色放在眼底,隨便派了個人去便把小丫頭留在了外麵說話,自己卻是半點也不客氣地叩門道:“裡麵可是尤芳吟尤姑娘?在下呂照隱,有一筆生意想來找姑娘談談。”
尤芳吟今日來拜廟,還順道求了一根簽,此刻正對著簽文細看,聽得叩門聲響時差點抖了一下,再聽見外麵人自報家門,腦海裡便浮出一張臉來。
二姑娘料得果然不錯,此人竟真找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