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裡不由佩服極了,但也有一些緊張,強自鎮定下來,道:“請進。”
呂顯便推門進來。
一間簡單的禪房,樸素極了,掛著幅簡簡單單的“空”字。
隻是抬眸瞧見尤芳吟時,他不由得怔了一怔:往日這姑娘他是曾在蜀香客棧裡打過照麵的,穿著一身丫鬟穿的粗衣,甚至有些麵黃肌瘦,看著雖清秀卻也十分寒酸;如今卻是稍稍豐腴了一些,兩頰也有些紅暈,不知是不是將出嫁的緣故,眉目雖不如何初衷,卻給人一種溫婉似水的感覺,有一種由內而外煥發出來的容光,目光落在他身上時,竟然讓他有了少許的不自在。
直到這時,呂顯才意識到——
是了,人家姑娘明日就要嫁人了,自己今天卻還敢跑來談生意,膽子可真是不小。
尤芳吟問道:“我好像不曾約過您,不知呂老板找來,是有什麼生意要談?”
呂顯這才回神,一笑之後便驅除了心底那片刻的異樣,道:“旁人不知,尤姑娘與我卻該是知道的。明人麵前不說暗話,今日在蜀香客棧放出風聲要出銀股的人,該是姑娘,或者說,是姑娘背後的人吧?”
尤芳吟沒有說話。
呂顯便胸有成竹地道:“呂某雖不知姑娘到底哪裡需要用到這許多的錢,但想必也是急著將銀股出手吧?隻是京中關注此事的商人雖多,要能在短時間內拿出這樣大一筆錢來,隻怕也找不出幾個人。我呂某人做了多年的生意,信譽沒得說。與其你們一千股一千股往外拋,處理起來麻煩,還要小心不被人發現,不如有多少都出給了我,我照單全收。尤姑娘考慮一下?”
尤芳吟想起薑雪寧的囑咐來,便問:“你也出得起千文一股麼?”
呂顯唇邊頓時掛上了幾分似笑非笑:“市上銀股少,所以價錢高,能有這個價不稀奇。可若尤姑娘一口氣將手裡的銀股都拋出去,這價錢可就沒這麼高了。”
趁火打劫麼,就是這般的要義。
呂顯深得其中精髓。
尤芳吟一聽這話心裡便憋了口氣,還好這些都是薑雪寧先前曾跟她說過了的,如今從呂顯口中聽到,倒沒有多少憤怒。
隻是想,二姑娘果真料事如神。
連眼前這個人咬鉤之後趁機壓價都料到了。
她皺了眉道:“那呂老板出多少?”
呂顯反問:“尤姑娘出多少?”
尤芳吟道:“一萬五千股。”
呂顯暗地裡倒吸一口涼氣,不由挑了眉道:“一萬三千兩。”
尤芳吟一聽,一張小臉便冷了下來,道:“呂老板根本不是誠心來買的。”
呂顯卻笑:“誠心得很。”
尤芳吟想送客。
呂顯偏偏賴著不走,手指輕輕扣著桌沿,姿態灑然得很:“你,或者你背後的東家,原來缺一萬五千兩啊。”
尤芳吟雙眼裡便冒出了幾分怒火。
呂顯見她這般,越發知道自己是猜對了。
那種掌控一切的感覺讓他覺著自己快意極了,便像是捏住了眼前這姑娘的命門似的,越發悠閒,補道:“尤姑娘也不必用這種眼神看著在下,在商言商嘛。做生意的,誰都有個手頭緊的時候,我呂某人也向來好心,能幫人的時候都願意幫上一幫。既然是缺一萬五千兩,不如便出一萬七千銀股給我,咱們一錘子把生意給談好,也省得姑娘再為了那些許一點小錢到處發愁不是?”
也許是這話說到了尤芳吟心坎上,他看對方的神情似乎猶豫了起來,好像在認真考慮他說的話。
呂顯便極有心機地再接再厲,繼續鼓動她。
一番話接著一番話可說得上是苦口婆心,還極言她若一口氣將這些銀股都放到市上去的後果,隻怕讓人懷疑是鹽場背地裡有什麼事,說不準連賣都賣不出去。
但尤芳吟還是沒鬆口。
這時候,呂顯便使出了殺手鐧,把臉一板,道:“話說了這樣多,尤姑娘也沒有要賣這些銀股的意思,看來這筆生意是談不成了。那呂某便先行告辭!”
說罷便起身來向尤芳吟拱手。
尤芳吟沒攔他。
呂顯從禪房裡走了出去,同時在心裡麵默默地數著,果然,才數到三,背後就傳來忙慌慌的一聲:“呂老板留步!”
一抹得逞的笑便從呂顯唇邊溢出。
他知道,事情已經成了。
這種談價講價的法子,雖然老,可到底屢試不爽啊!
隻不過這時候他背對著尤芳吟,是以也根本沒看見這老實姑娘臉上忽然劃過的一抹同樣放下心來的微微笑意。
一個急著要錢,一個急著要股。
雙方一拍即合,呂顯是帶著銀票來與印信來的,誌在必得,自不必說;可讓他覺得有些驚訝的是,尤芳吟竟也隨身帶著印信,幾乎立刻就與他簽訂了契約。
一手蓋印信,一手交銀錢。
呂顯拿了契約走,尤芳吟拿了銀票走。
從白果寺離開時,呂顯簡直大為振奮,心道任氏鹽場這大多數的銀股可都握在自己手裡了,將來隻等那白花花的銀子入賬。
可走出去三裡地之後,麵上笑容卻忽地一滯。
他契約揣在懷裡,腦海裡卻瞬間掠過那尤府庶女也從身上取出印信時的畫麵,腦袋裡幾乎“嗡”地一聲:如果不也是誌在必得,如果不是早有準備,誰出門上香的時候竟會帶著印信!
他是趁火打劫來的。
可人家難道能不知道有人會趁火打劫?
這一想竟覺得心裡涼了半截,頓時知道自己太著急了:“絕對缺錢!對方絕對瘋了一樣缺錢!我若再沉得住氣些必定能壓下更多的價啊!該死……”
竟然跳進了彆人準備的套!
呂顯一張臉都差點綠了,一條路回去本來隻需半個時辰,他卻是走一陣停一陣,愣是走到了天黑,回到幽篁館時神情簡直如喪考妣,可怕極了。
謝危這時還沒走。
聽見推門聲抬頭看見呂顯一身寒氣走進來,眉梢不由微微一挑:“你這是怎麼了?”
呂顯鐵青著一張臉沒有說話,隻把那張契約放在了桌上。
謝危瞧了一眼,道:“這不是談成了?”
呂顯道:“價錢我出高了。”
對一個從商之人來說,能用更低的價錢拿下的生意出了一個更高的價錢,絕對是莫大的恥辱!
呂顯現在回想,就知道自己那時是上頭了。
謝危聽他這話的意思,卻是一下明白他臉色為何這麼差了:呂照隱這般的人,便是能占十分的便宜便不願退一步隻占九分,一定要十分都占滿了才覺得自己不虧。想來是銀股雖拿到了手中,可價錢本能太低,他卻沒壓下來,因此惱恨。
天知道這會兒呂顯滿腦子都是尤芳吟那張臉,過了這一遭之後又不由想起早些時候被人搶先一步的生絲生意,越琢磨心裡越不是味兒,暗道這梁子結得深了。
足足緩了好半天,他才強迫自己將這惱恨壓下。
然後才注意到謝危這樣晚的天,竟還沒走,於是道:“你怎麼還在?”
謝危卻是看向了窗外,靜靜地道:“今夜有事,在等消息。”
天黑儘了。
那一萬五千兩銀票從尤芳吟手中轉到了薑雪寧的手中,又到了周寅之的手中,最終交到了兩個黑衣蒙麵之人手中。
周寅之隻帶了衛溪。
對方也隻兩個人。
倒是信守承諾,一手交錢,一手交信。
想來雙方都甚是謹慎,又因此事極為特殊,更不敢讓更多的人知道,一邊查過信沒問題,一邊看過銀票沒問題,便連話都不多說上一句,各自轉身就走。
那兩名黑衣人趁著夜色去遠。
走至半道上,左右看看無人,便進了一條巷子,再出來時已經換上了尋常的衣物,將一張臉露出來,皆是平平無奇模樣。
公儀丞已經沒了消息。
銀票又已經到手。
這幾個人心裡麵還想勇毅侯府也算得上是一門忠烈,也曾想過要與天教共謀大業,他們把信賣了也算做了件善事。但待在京城,隻恐夜長夢多,是以拿到錢後當夜便想借著天教留在京中的一些關係離開京城,遠走高飛。
然而就在他們懷揣著巨額銀票,接近城門,對著往日與他們接頭的人打出暗號時,迎接他們的竟是城門上飛射而下的箭矢!
嗖!
嗖嗖嗖!
黑暗中箭矢上劃過鋒銳的利光,輕而易舉便沒入了這些人頭顱,他們懷裡的銀票都還沒揣熱,根本都沒還想明白發生了什麼,就已經仆倒在地,瞪著一雙雙眼睛沒了氣。
城門樓上,早埋伏在此處的刀琴利落地收了弓,站在門樓不易被人察覺到的黑暗角落裡,吩咐身邊其他人道:“下去仔細搜搜,看看有沒有先生要的東西。”
立刻便有幾條影子從上頭下去。
上上下下一番仔細地搜摸,卻沒摸著什麼信函,反倒摸出了厚厚一遝銀票,遞交到刀琴手中,遲疑地道:“刀琴公子,都搜遍了,這幫人身上都沒有。”
刀琴一接過那厚厚一遝銀票,便皺了眉頭。
眼下死在城樓下的都是暗中聽公儀丞調遣的人,不該有這麼多的銀票才對。
這幫人的錢從哪裡來?
他略略一想,心裡麵忽然有了個極其不好的預感,麵色頓時一變,竟是連話都不說了,徑直下了城門樓便翻身上馬,直朝著幽篁館的方向疾馳而去。
屋子裡點著燈,卻忽然爆了一下燈花。
呂顯黑著一張臉打算盤,聲音格外地響。
謝危手裡摸著一枚白玉棋子,盯著自己麵前的棋盤,卻是好些時候沒有動上那麼一下了,直到外頭有小童通傳說刀琴公子回來了,他才陡地抬眸,一雙靜寂的眼底竟埋藏著幾分閃爍的殺機!
刀琴走了進來。
謝危問:“怎樣?”
刀琴情知事情緊急,彆的話都不敢多說,但將先前從那些人身上搜來的那厚厚一遝銀票呈遞給他,道:“沒有查到公儀丞讓他們送的信,隻在他們身上搜到了這五萬兩銀票!”
“隻有銀票,沒有信?”
謝危心底陡地一寒,竟覺一股戰栗之意從脊椎骨上爬上全身。
他太了解人心了。
幾乎瞬間便猜到發生了什麼:與公儀丞失去聯係後,這幫人手裡有信函,必定生了貪念,用這封信換了這一大筆的錢財!
手裡壓著的那枚棋子,頓時硌入掌心。
謝危眉目間戾氣劃過,棋盤上黑白的棋子在眼底晃動,叫他心煩意亂,竟是抬手一推將這棋盤掀了,震得棋子落了滿地。
劈裡啪啦。
卻襯得這屋裡屋外,越發靜寂。
呂顯心情也不大好,可這時候連點大氣兒也不敢喘。
隻是他目光不經意從那一遝銀票之上劃過時,卻忽然沒忍住“咦”了一聲:麵上這兩張銀票,看著怎麼這麼……眼熟?
他心頭突了一下。
一個驚人的想法忽然劃過了他的腦海,讓他伸手將這一遝銀票都抓在了手中,一張一張仔細看了起來。
越看,一雙眼便越是明亮。
呂顯心跳簡直快極了,甚至有一種說不出的亢奮襲來,直接將其中一萬五千兩銀票抽了出來,放到謝危麵前,顫抖著聲音道:“你認得出來嗎?”
謝危皺眉:“什麼?”
呂顯深吸了一口氣:“這分明是我下午帶出去買那鹽場銀股時用的銀票!通亨銀號,一連十五張,不僅是記號,甚至連我走時揣進懷裡留下的折痕都一模一樣!”
這意味著什麼,可真是再明白不過了!
呂顯生怕謝危不信,隻一張張將這一遝銀票在謝危麵前鋪開,將中間那些確鑿的細節都指給他看:“我便說好端端的怎麼忽然要拋掉漲勢大好的銀股,沒料著是要用在這裡。若出這銀票的人便是那封信的買主,這個人必定與清遠伯府那庶女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而且……
什麼人會花這樣大的價錢買下這樣一封可稱得上是侯府罪證的信函呢?
要麼是恨不能置侯府於死地的大仇家。
要麼……
謝危忽然沉默了幾分,修長的手指輕輕搭在了桌上一張平鋪的千兩銀票邊沿,心思流轉間,折了一角起來,竟看見那銀票邊緣留下了零星的幾點窄窄的墨跡。
他眉頭皺起,目光落在上麵不動了。
呂顯也注意到了他所看的地方,不由一怔,道:“我怎麼不記得先前有這些墨跡……”
謝危抬眸看了他一眼。
接下來,卻似想到點什麼,一張一張將這十五張銀票全都翻到背麵。
呂顯頓時目瞪口呆。
因為每一張銀票右側邊沿,竟然都有著窄窄幾點戛然而止的墨跡!
謝危略一思索,便調整著順序,一一將這十五張銀票對著右側邊沿的墨跡排列起來,一張疊著一張,卻依次錯開窄窄的一條,所有的墨跡便如拚圖一般吻合上了。
竟然是有人在銀票上騎縫留了字!
不算特彆工整的字跡,甚至還有點潦倒歪斜,讀來居然有幾分委委屈屈、可憐巴巴的味道,寫的是:“先生,是我。我知錯了。”
末尾還畫了隻小王八。
這一瞬間,謝危一下沒忍住,笑出聲來,眸底的戾氣忽然冰雪似的全化了個乾淨。
作者有話要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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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