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意思是讓她走。
小寶怔了一下,躬身答應,去請薑雪寧。
薑雪寧躊躇,看了那頭張遮一眼。
謝危便淡笑道:“此次伏擊天教乃是我牽頭,同張大人還有些話講。”
原來這次的事情本就是他的謀劃。
難怪一切都在掌中。
薑雪寧但覺心中苦澀,雖並不知這後麵藏著多少深淺,可猜自己該是壞了謝危一點事的,眼下縱擔心張遮,似乎也於事無補。
她欠身再行過禮,這才轉身。
移步時望見張遮,張遮冷酷刻板的麵上一片沉默,唇線抿直,不作言語。
很快,她去得遠了。
頭頂的天空越見陰沉,竟是要下雪了。
謝危身上隻餘下那雪白的道袍,有些畏寒的他,風裡立著,便似一片雪,卻負手望著下方穀底那些個已經受製於人、引頸待戮的天教教眾。
先才接回了弓後,刀琴便帶了人下去,在這幫人身上搜尋著什麼東西。
不一時,人回來。
卻是緊擰了清秀的眉頭,低聲對謝危稟道:“似是丟了,沒見著。”
謝危垂下眼簾,隨意一擺手道:“都殺了。”
弓箭手們一直站在上頭。
聽得他此言,緊緊拉著的弓弦俱是一鬆,嗖嗖嗖又是一陣箭雨,向著下方早已手無寸鐵的天教教眾落去,一時鮮血淋漓,全數撲倒在地,殺了個乾淨。
山穀裡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兒。
謝危於是想,也該下雪了。
張遮看著他這般半個活口也不留的狠辣手段,靜寂無言,竟想起前世牢獄中,他受儘酷刑,為自己寫下判詞後隻待秋後處斬,未料那一日倒春寒正冷的天裡,迎來一位意想不到的訪客。
已大權在握的當朝太師,還是那般波瀾不起。
隻是他那時竟覺這人身上有種說不出的深寂悠遠,像是大雪蓋了遍地,寒枝雀靜。
他說,寧二歿了。
張遮不知他說的是誰,隻感茫然。
對方停了片刻,好似才意識到他聽不懂,平淡地改口說,你的娘娘歿了。
張遮如在夢中。
他卻還笑了笑,對他講:她留了話,請我放了你。可叫燕臨恨你恨到了骨頭裡,在她靈前醉醺醺哭了幾日,今早摔了酒,提劍要往這邊來殺你。張大人,可真是太厲害啊。
張遮於是感覺墜進了一片雲霧,那片雲霧又掉下來,化作一片潑天的豪雨,籠罩了接天的蓮葉。
恍惚又是避暑山莊午後驟雨裡邂逅。
他是那個脾氣又臭又硬誰的好臉色也不給的張侍郎,她是那個嬉笑跋扈不作弄人不高興的皇後娘娘。
她故意踩了他袍角。
他想,若是給他重選一次的機會,他不要彎腰把袍角撕了,且讓她踩著,儘憑著她高興,願意踩多久便踩上多久。
然後便聽見他起了身,讓人將牢門打開,對他說:你走吧。
牢門上掛著的鎖鏈輕輕晃動出聲響。
張遮穿著一身染血的囚衣,在牢裡坐了良久,才笑起來,道:罪臣隻想為家母上柱香。
後來……
後來。
張遮遠遠地看著眼前的謝危,隻覺這人於世人而言是個難解的謎團,不過這一世仿佛多了一點子有跡可循的人味兒,倒不像是那遠在天邊的聖人了。
謝危既不走過去,也不叫他走過來,隻是道:“定國公向聖上請命,搶在前麵入城,壞了謝某的計劃,倒累得張大人遭了一難,還好性命無虞,否則謝某難辭其咎了。”
張遮道:“您言重了。”
謝危道:“我那學生寧二,頑劣脾性,有賴張大人一路照拂,沒給您添什麼麻煩吧?”
張遮聽著這“寧二”二字,想起眼前這人上一世所選的結局,隻覺內裡或許有些自己並不知曉的內情,然而對這注定要成亂臣賊子謀天梟雄之人的謝危,竟沒什麼厭惡。
是天下已定,英雄當烹?
又或是因為彆的呢……
他慢慢道:“薑二姑娘她,很是機敏聰穎……”
隻是脾氣仍不很能壓得住。
謝危看他始終不走過來,便笑一聲:“張大人似乎對謝某並不十分認同。”
他看了下方那天教眾人堆疊的屍首一眼,目中無波。
張遮卻隻是垂眸,自袖中取出一物來,平平道:“謝少師方才是著人找尋此物吧?”
他指間是薄薄半頁紙。
赫然是先前天教那左相馮明宇所拿的度鈞山人密函!
謝危眼角輕輕抽搐了一下。
刀琴更是心中一凜。
張遮將這頁紙遞向刀琴,回想起前世種種困惑,都在得見這頁紙上的字跡時得了解答,誰讓他上一世也見過這般字跡呢?
隻是紛紛擾擾,又同他什麼乾係?
他看向謝危道:“方才便想,這既是天教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度鈞先生所送來的密函,也許能從中一窺究竟,將一乾亂黨一網打儘。是以留了心,趁亂將此函收了。一路瑣碎,一言難以道儘。謝少師若無多事,便待下官容後再稟。”
刀琴接過那密函時,另手實悄扣了袖間刀。
他同樣看向謝危。
暗地裡殺機一觸即發。
謝危不禁要想,這個張遮此行到底知道了多少,將這封密函交還,又是否真的一無所覺……
倘若呂顯在此,剛才那一箭多半已穿了這人頭顱。
便一時鬼迷心竅留他活到此刻,見了密函,隻怕也要一不做二不休,寧殺錯一千不放過一個。
他慢慢抬了手指,覺出一分痛時,垂眸才看見方才張弓引箭竟讓弓弦割了手,於是品出幾分荒謬,忽然望向張遮,頗感好笑地道:“寧二說喜歡你。”
張遮身形陡地僵住。
謝危看在眼底,扯了唇角,饒有興味道:“我這個做先生的,頗是好奇,你也屬意於她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