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長達一個時辰的議事中,他雖對答如流,可不說話時比起往日的沉默,卻更多了一點難以察覺的沉悶。
眾人告退,從乾清宮中出去時,謝危卻是停下步來,看了他一眼,道:“江南科場舞弊一案牽扯甚廣,張大人今日的話,比往日還要少些。”
張遮與這位帝師並不相熟。
可那一刻猶自心中一凜。
他答道:“茲事體大,性本寡言,更不敢妄言。”
謝危麵上總帶著點笑,待人接物亦十分圓熟,便冬日裡也常叫人覺得如沐春風。
可聽了此言後,他卻沒有接話。
旁邊那位老大人正好走過來邀他同去內閣,謝危便似什麼都不曾提過一般,與其餘輔臣一道往值房去。
張遮在階下站了有片刻,才朝東麵文淵閣走。
科場舞弊一案錯綜複雜,甚至牽扯到了過往幾任會試總裁官,總要找相關的人問問口風不可。
隻是一路上竟有些心不在焉。
連薑雪寧什麼時候帶著宮人遠遠走過來,他都未曾看見,也就自然沒能避開。
她似乎是去了一趟禦花園,身後幾名宮人,其一端著剪子,另外的幾名卻是各自手裡拿著幾枝雪裡梅。
天氣正寒,梅花開得正烈。
有的紅,有的白,有的黃。
獨薑雪寧自己手裡那尺許長、欹斜的細細一枝,竟是如豆的淺綠之色,甚是稀罕。
聽聞宮中禦花園東角栽著一樹世所罕見的綠梅,乃是先皇沈琅登基一年後,那位國師圓機和尚同帝師謝危打賭輸了後種下的,每逢冬寒時節開放,梅瓣皆是淺綠之色。
宮人們都很愛惜,不敢擅動。
可落到薑雪寧手中卻是隨意攀折,輕輕巧巧地捏了賞玩,半點都看不出它的珍貴。
他自知撞見薑雪寧便沒好事,躬身行禮後不欲惹事,是以讓行左側,從旁離開。
不想他往左邊走,薑雪寧便往左邊站;
他往右邊走,薑雪寧便往右邊站。
無論如何都正正好把他堵住。
張遮於是知道她又起捉弄之心,原就寡淡冷刻的麵上越發沒了表情,瞥見她彎著粉唇似笑非笑地看自己時,更覺一股煩亂冒了出來。
他道:“下官有事在身,娘娘容讓。”
薑雪寧擺手叫宮人都避得遠遠的,偏擋住他路,瞧著他那道冷峻的眉,竟執著那枝綠梅,抬起他削尖的下頜來,打量他這張臉,語藏戲弄:“張大人脾氣又臭又硬,可這眉生得卻是好看。倘若本宮偏是不讓你過呢?”
這般言行哪裡像是母儀天下的皇後?
張遮終於拂開了她,肅然了一張臉,冷冰冰地道:“娘娘乃是一國之母,位極坤寧,行止當有其度,事聖上是夫亦是君。如此輕佻之言,控惹朝野非議。”
薑雪寧仿佛沒料著他竟會說話。
先是怔了一怔,隨即才像發現了什麼好玩的事似的,拍手道:“還當你是個鋸嘴的悶葫蘆,為難你許多回以為你修煉成了謝居安第二,正覺沒趣。不成想也有壓不住火氣的時候嘛!”
張遮不為所動,隻道:“娘娘如此,置聖上於何地,置下臣於何地,又置禮義廉恥於何地?”
他頭回在避暑山莊見到薑雪寧時,便是這般。
豈料薑雪寧聽了此言,方才玩笑般的神情雖然沒變,眸底卻壓了一分戾氣,反讓她一張臉豔色倍增,走到他麵前,幾乎腳尖抵著他腳尖,一扯唇角:“誰叫本宮頭回見了,就屬意於張大人呢?”
這般的話,本該是纏綿繾綣的情話,可從她口中說出來,卻是輕浮乖戾,暗地是十分的尖刻嘲諷!
那一刻張遮的忍耐到了十分。
他知對方戲弄自己,退了一步垂眸道:“下官立身正,不懼流言;娘娘之言行,卻未必不憚蜚語。朝野非議,恐非您所樂見,還請娘娘慎重。”
低垂的目光,隻能看見薑雪寧那繡著鳳尾的一片衣角。
有片刻的安靜。
然後接著便是幾瓣綠梅進入視線,竟是薑雪寧那一枝綠梅點在了他的眼角。隨著他輕一抬眸,那細瘦的枝條末端有微冷的尖銳木刺,在他眼角劃了極淡極細的一道血痕。
疼痛十分隱微,卻切實存在。
薑雪寧換了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打量他道:“張大人恪守禮義,素性忍耐,怎的今日被本宮隨口幾句胡言一激,就沉不住氣呢?”
張遮沒有說話。
薑雪寧的梅枝沒有收回,仍舊點在他眼角,目光也則移到他冷峻沉默的眼中,探究地看了許久,唇邊忽綻開了一抹笑,仿佛連自己也不敢相信般,竟問:“你在嫉妒?”
那一刻,張遮的忍耐仿佛達到了極限,徑直拂袖而去。
薑雪寧在他身後笑彎了腰。
回到自己府邸,他自當薑雪寧乃是與往日一般胡言亂語來攪擾他心神,翻了卷宗來看,可腦海裡那荒謬的兩個字竟揮之不去。薑雪寧暗中支持周寅之,周寅之卻是朝中一大禍患,他又怎會被色相所迷,甚至心生嫉妒?
不過是她故意言語辱他。
可他把卷宗翻過一頁一頁,卻連半條線索都未理出。
孤燈一盞照徹長夜,腦海裡浮現出的竟是那薄了色澤的口脂,染在帝王指甲上的櫻粉。
張遮頭一回恨起自己彌無巨細的洞察之能。
便有那一點細碎的蛛絲馬跡,也能叫他窺知冰山的一角,竟惹得心浮氣躁,再看不下去一字,隻想:天底下怎有這樣壞的女子?
然而許久許久以後,他身陷囹圄,透過那小小一方鐵窗朝著雲外望時,旁的壞竟都忘光了,反而總想起那一天她含著戲謔而尖刻的笑,同他說的那句戲言——
誰叫本宮頭回見了,就屬意於張大人呢?
那時戲謔與尖刻,戾氣與嘲諷,都從回憶裡的那張麵容上褪去,隻餘下清風靈動,雪梅淡綠。
她作弄過他,也曾懇求於他;
她擠兌過他,也曾展露過偶爾的柔軟。
她拉拽著他進了旋渦,可最終貪生怕死的人,也將那一條命舍了償還給他……
而此時此刻,隔了兩世,她就站在自己麵前,不再總是戲謔地喚他“張大人”,而是異常認真地喊他“張遮”,坦坦蕩蕩地承認自己屬意於他。
這一世她不是皇後,他不是臣子。
他們本該在一起的。
張遮整個人都好似被運命的鈍刀割成了兩半,一半的他顯露在外,冰冷而理智;一半的他沉淪地獄,慘怛無望。
恍惚又是通州上清觀那日。
這一世的謝危一身道袍獵獵,立在嶙峋的山岩上,問他:“你也屬意於她嗎?”
他停步,沉默了良久,一字一句道:“我愛重她。”
那真是他這兩世最坦蕩的一刻,甚至拋去了所有的負累,得到了一種全然的釋放。
可謝危眼角微微抽了一下,隻笑了一聲,仿佛很好奇地問:“那真是奇怪。謝某怎覺張大人對著旁人,反倒比對著心上人更坦誠些呢?”
他久久地立在那處,同謝危對視。
謝危卻輕嗤一聲,對他全無溫和之態,淡淡說:“寧二是個傻子,你若心有顧忌,還是彆去招惹她了。”
拂麵風已不冷,京城裡人們都換上了新製的春衫,街旁的垂柳也泛出了隱約的綠意。
可百花將放,寒梅卻都凋零了吧?
張遮回過了神來。
薑雪寧望著他,隻覺這雙眼底好像掠過了永世的掙紮,隱隱竟透出一種熟悉之感。
可她沒來得及深究。
因為下一刻,張遮的話,便叫她腦袋一下變成了空白,嗡嗡地震響起來,生出一種頭重腳輕踩在棉花上的感覺。
張遮注視著她,慢慢道:“薑二姑娘容諒,在心心中已有屬意之人了。”網,網,大家記得收藏或牢記, .報錯章.求書找書.和書友聊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