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帝國公主(2 / 2)

坤寧 時鏡 9082 字 9個月前

她感覺哪裡出了差錯。

那一天晚上沈芷衣的回答還曆曆在耳,她向她重複起來,提醒她:“就我生辰那日,在殿下宮中飲酒,我問殿下不去和親逃得遠遠可好,殿下回答了我,還說恨生帝王家……”

天色暗了。

禦花園裡的宮燈亮了。

遠近有些鳥語蟲聲的喧囂,卻襯得此刻越發冷寂。

沈芷衣恍惚了一下,一盞又一盞宮燈倒映在她瞳孔裡,卻隻是毫無意義的影子,並不能帶來多少溫度。

眨眨眼,眼角下那一瓣櫻粉輕顫。

像極了一滴粉淚。

她到底是記了起來,心下動容,紅了眼眶,笑時卻覺滿腔苦澀,抬起手來輕輕撫上薑雪寧那微冷的麵頰,含著淚道:“傻寧寧,你都說是飲酒,那些話都是醉話呀!怎可當真……”

“啪”地那麼一聲,那根弦,終於是被這輕飄飄的一句話給崩斷了,薑雪寧懸在高處的那顆心摔了下來,摔痛了,摔醒了,也摔麻木了。

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腦海裡是混沌的一團亂麻。

足足反應了好一會兒,她才禁受不住般地退了一步,如墜撲朔幻夢似的道:“怎麼會呢?去韃靼和親,殿下分明是不願的。這不該您去,也不能您去。既然不願去,又為什麼要去?我都安排妥當了,您隻要回鳴鳳宮,換一換便可逃離這四方宮牆,不由之命,為什麼不走,為什麼不走呢?”

沈芷衣沒有想過,她把自己的醉話當了真,幾經壓抑,眼淚還是在眼眶裡滾燙。

竭力仰頭,不使眼淚跌墜。

缺月一角掛上疏桐,請冷冷的霜輝覆在她本來蒼白的麵容上,卻因頰邊精致的一層胭脂而有了一種奇異的暈紅。

風吹來,廣袖獵。

她想自己不該辜負寧寧這不知花費了多少心血的籌備,該由著自己以前天真放縱的性情一走了之,可偏偏有一種更沉、更深的東西,壓在她的肩上,沉入她的心底。

這一時,薑雪寧竟有些看不清她的麵容,看不明她的目光。

隻有她沙啞的嗓音。

沈芷衣慢慢道:“天底下誰都有資格逃走,可我不能,也唯獨我不能。”

薑雪寧不解極了。

沈芷衣卻立在那台階之上,自嘲而悲哀地一笑,月華鋪滿身,平添一種難言的厚重:“人常言,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實則話該反過來講,食生民膏為生民計。皇帝的寶座,皇室的尊崇,並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天下賦稅,萬民徭役,錦衣玉食以供,頂禮膜拜以求,將自己當做牛馬,將皇族奉為神明。我在宮中,素性驕橫,所知不多,可你在市井,長於鄉野,見多憂難,該是知道的。戰事若起,國有大賊,忠良無繼,戰豈能勝?皇族傾覆事小,黎民受苦罪大。不管朝廷內裡如何壞朽,我終究是這座帝國的公主……”

薑雪寧徹底愣住。

她心裡麵終於冒出了一個前世從未有過的想法。

沈芷衣則慢慢閉了閉眼,似乎想壓一壓心底翻湧的情緒,又或者讓自己鼓起的那一腔勇氣不要退卻,續道:“寧寧,我並非出於什麼深明大義。隻是怕,怕極了。”

薑雪寧喉嚨堵了,說不出話。

沈芷衣注視她,眼底已多了一分往日不曾有的凜冽與堅忍:“我怕,怕今日在運命降臨時逃跑,從此不戰而敗,淪為一介畏首畏尾的懦夫;我怕,怕自己在責任到來時躲避,他日生靈塗炭,在嬰孩哭聲裡挺不直脊梁!”

上一世,沈芷衣是怎麼去韃靼和親,薑雪寧並不清楚,隻知道昔日明豔的公主,已沉睡在棺槨之中。

她從沒想過這樣一種可能――

這位往日刁蠻嬌縱的公主,是自願前往!

上一世是她女扮男裝,使沈芷衣錯愛了她,又恨上了她;這一世她接觸沈芷衣,說是真情,實則更多出於趨利避害的討好。

她想救沈芷衣,隻是想要回報對方施與的恩情。

可直到這一刻,才知道自己有多荒謬,有多可笑,又錯過了多少……

話到這裡,薑雪寧覺得,自己不應該再執著,再強求,畢竟一個人想法既定,旁人又怎能改變?

可就是不甘,就是不願。

難道要眼睜睜看著她奔赴那魂喪的命運,半點不加阻攔嗎?

她拉住了她的手,近乎哀求般地道:“彆這樣,殿下,彆這樣。不管是不是醉話,你答應過我的,我帶你出宮,我帶你走!”

沈芷衣眼淚滑落:“隻當那是個永無結果的奢願吧。”

她轉身就走。

隻怕自己多看她片刻,都要心軟改悔。

薑雪寧卻追了下去,終於控製不住地喊道:“韃靼狼子野心,和親不過緩兵之計,這本不該是殿下背負的代價!你知不知道你這一去可能會――”

沈芷衣腳步停下。

她到底是不敢說出那個字來,隻恐自己一說便成了真,望著她背影,頹然道:“殿下,去國萬裡,歸途遙遙,我隻是,隻是怕您去太久,想你時也見不著。”

庭花落儘,樹影斑駁。

園角那一樹珍貴的綠梅有著嶙峋的枝條,像極了雁門關外無人收殮的白骨。

空氣裡卻有梔子的甜香。

沈芷衣背對著薑雪寧,望向墨藍天際那一輪缺月,環視周遭,過了好久,才回眸看她一眼,卻並無多言,隻是傾身捧起樹下一g鬆軟的泥土,走回到她麵前。

然後將這g土放入她掌心。

說不上是輕飄飄,還是沉甸甸。

她想薑雪寧笑,一雙眼燦若星辰:“寧寧,彆去送我。待得他日,燕臨率大乾鐵蹄踏破雁門時,帶著這g故土,再來迎我還於故國,歸於故都!”

淚水陡然模糊了視線。

酉正二刻,沈芷衣再不停留,從那一線明亮的宮燈旁邊走過。

等到她身影都快消失,薑雪寧才跌跌撞撞往前追了幾步,可眨眼黑暗中已什麼都看不清了:“殿下,我向您允諾!”

那嘶啞的聲音撞破了黑暗。

殿下,我向您允諾――

他日鐵蹄踏破雁門時,我將帶著這g故土,迎您還於故國,歸於故都!

我向您允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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