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危受傷的事情, 著實引起了忻州城內一番震動。
所幸事發時在城門樓上,親眼目睹的人不多。少數幾個看見了始末的,都被暗下了封口令, 倒不敢往外傳。是以與那位“寧二姑娘”有關的風言風語, 也就是極小一撮人知道。
大部分都當是來了刺客。
而且沒過上兩天, 就傳得有鼻子有眼。除了光天化日行凶之外,飛簷走壁, 摘葉傷人這種話都說出來了, 而且還有人信誓旦旦地講, 這一定是韃靼那邊戰敗, 一口惡氣難出, 是以專門派了個人來刺殺謝少師,以泄心頭之狠。
“要不說怎麼是韃靼呢?雖然跪著求了咱們議和,可心裡還是不甘心嘛。燕將軍武藝高強,常在軍中, 是個硬茬兒。他們左右算算惹不起, 可不就少師大人好下手了嗎?科舉出身探花郎, 可是個文弱書生,怎能抵擋得了刺客?不過老天庇佑, 長了眼睛,偏不讓他出事, 往後再想得手可就難了!”
……
城門樓下的茶棚裡,幾名閒聊的茶客說起話來,簡直是唾沫橫飛, 說的人手舞足蹈, 聽的人聚精會神。
文弱書生?
在茶棚邊角坐著的薑雪寧聽了,隻無聲哂笑。
當年通州圍剿天教時, 謝居安遠遠一箭射穿蕭定非肩膀的場麵還曆曆在目。若要說他是什麼“文弱書生”,隻怕吃過苦頭的蕭定非,第一個跳起來把這人狗頭打破。
但到底這所謂的“刺殺”謝危一事是自己做下的,她也不會出去解釋什麼,隻是隨手拎起旁邊的茶壺,給自己添了半盞茶,然後往斜對麵看。
這些天她都在街市上。
原本隻是閒逛,可忻州城就這麼大點地方,總是走著走著便到了城門樓下。當日謝危硬拽著她從城門樓上方看下去的那家鐵匠鋪,就在旁邊。
大約是臨近立春,過不久田間地頭的事情便要忙碌起來,是以打造農具的生意似乎不少,鋪子裡頗為忙碌。
長著把花白胡子的大師傅正皺眉對底下的小徒弟說著什麼。
一會兒指著爐子,一會兒指著灶膛。
鐵匠周是忻州城裡不多的幾個老鐵匠之一,畢竟城鎮不大,百姓們有點什麼需要都來找他,倒是遠近的人都認識。
隻是具體叫什麼名字,大夥兒都叫不上來。
唯一好記的是這人一把年紀,姓周,所以圖省事兒,都叫“鐵匠周”,或者尊稱一聲“周師傅”。
鐵匠鋪做的是打鐵,也是一門生意,但憑“信義”二字。
凡在他這裡打好的犁頭,拿回去之後翻不動土,或偷工減料,稱出不足,都可拿了來找他。這麼多年來,幾乎就沒出過紕漏,算得上是忻州城這行當裡首屈一指的。
所以鐵匠周在附近人緣很不錯。
像隔壁茶鋪的夥計,時不時給他們端點茶水過去。
畢竟鐵匠鋪裡熱,大冬天也出汗,不多喝點進去可實在扛不住。
隻不過今天的夥計又給跑了一趟給他們沏了幾壺茶拎過去時,鐵匠周的目光卻忍不住地落到了茶鋪邊角裡坐著的那名姑娘身上。
雪白的留仙裙領邊袖口滾著一圈深青雲紋的邊,外頭罩著薄薄一層櫻草色縐紗,也不怎麼描眉畫眼,便覺姿容若芙蕖出清波,比廟裡麵那鍍了金身的菩薩看著還要好看許多。
若他沒記錯,這姑娘坐那邊可有兩日了吧?
要說是有什麼事吧,坐那邊也不見往鐵匠鋪裡進;要說是沒有什麼事吧,這些天的下午,他一出來,總能看見她朝著那燒紅的爐火望。
隻不過一般天暮,她就走了。
第二天的下午照舊來,有時早些,有時晚些。
不止是鐵匠周,鋪子裡好些年輕力壯的夥計和徒弟也都看見了,隻是人姑娘長得太好看,他們也隻敢偶爾偷偷地看上一眼,私底下議論,倒沒一個人敢湊上去搭句訕。
今天的日頭,眼看著也漸漸斜了。
鐵匠鋪旁邊栽的幾株杏樹已經結了花苞,甚至有零星的幾朵,開在了枝頭。粉白的花瓣上,沾染一層天際投下來的暮色,煞是好看。街市上行人少了。
茶鋪裡說笑的茶客很快也走得差不多了。
那姑娘應該也要走了。
鐵匠周不著邊際地想了一下,喝過茶便把袖子挽起來到胳膊上紮緊,將那一柄插在火炭裡燒紅的劍胚提了出來,掄起錘便一下一下用力地敲打。
一直到每個地方都捶打勻稱了,拿起來掂了掂,他才停下來擦了把汗,稍作休息。
結果沒想,一抬頭,竟然看見那姑娘不知何時走到了那早早開花的杏樹邊上。
鐵匠周不由詫異,分明不認得她,可這一刻竟下意識道:“北地春遲,不過鐵匠鋪裡常年往外頭冒熱氣,這花啊樹啊也就經常開得比彆地兒早,年年如此了。”
薑雪寧微微怔了一怔:“是嗎?”
鐵匠周道:“我看姑娘好像在外頭坐了有幾日了,隻看著鋪子裡打鐵,也不進來,可是遇著了什麼難處?”
難處?
也不算。
她隻是靜下來也想理理自己的思緒,每每走到此處,不知覺一坐便是一下午罷了。
薑雪寧輕輕搖頭:“勞您掛心了,倒沒什麼難處。隻是出來走走,瞧見這鐵匠鋪裡總是熱火朝天,敲打起來叮叮當當,看您這一柄劍似乎也捶打了有好幾日,也不見成,沒留神看得太久。”
鐵匠周朝那劍胚看一眼,便笑起來。
他摸了一把下巴上的胡須,說到自己老本行,便有了幾分矍鑠的神氣,道:“百煉鋼嘛,本來礦從山裡出來燒一遍,也就是生鐵。正要這般燒紅了千錘百煉,去其雜質,方能得其純粹,且堅且韌,吹毛斷發斬金玉。何況百煉鋼那都是早年的事兒了,現在都冶煉鐵漿,凡鑄上等之器,須得‘萬鍛’。十天半月能成,那都是少的。”
百煉鋼,萬鍛劍。
薑雪寧視線投向鐵匠周身後那高高的冶煉鐵漿的熔爐,眸光流轉,隻道:“可真不容易。”
鐵匠周笑:“這哪兒能容易呢?”
話說著他還彎下腰去,用力拉了拉下頭的風箱,爐子裡的火頓時旺了不少。
他頭也不抬地道:“就人活著還有三災五難呢,劍怎麼能免?”
薑雪寧聽著,輕輕搭著的眼簾抬起,隻向那綻放了粉瓣的枝頭望去。
鐵匠周忙碌完,起來看見,不由道:“姑娘倘若喜歡就摘一枝吧。”
薑雪寧立著沒動。
鐵匠周眉眼裡便摻上了幾分上了年紀的人才有的祥和,隻道:“我家的小孫女兒年年看見這杏開得早,都要折上兩枝回去玩的,不打緊。”
薑雪寧確有些愛這開得甚早的杏花,聽得鐵匠周這般說,便也一笑,微微踮起腳尖來,隻摘了邊上僅比把巴掌長一點的小小一枝,然後垂首彎身:“謝過師傅了。”
十來朵杏花在枝頭堆作三簇。
有不少已經開了,還有一些仍舊靦腆地含著花苞,由她纖細白皙的手指執了,煞是好看。
鐵匠周眉開眼笑,連連擺手:“當不得當不得,一枝花罷了。”
說著一看外頭日頭將落,便指了指天:“這天也晚了,姑娘還不回家嗎?再大的事兒又能大到哪裡去呀,回家睡一覺第二天也就好了。”
薑雪寧斂眸笑笑,也並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