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托盤中的膳食徹底冷下來,霜鸝才從剛剛的一幕中回過神來。
她甚至沒有追上去一步,隻是一點一點,看著殷予懷的身影,像無數次夢中發生過的場景一般,消失在她的眼眸之中。
隻是這一次,好像不是夢了。
溫熱的淚水不自覺流下來的那一刻,霜鸝扣緊盤子的手,徹底失去了力氣。
手中的東西,“砰”地一聲砸落在地。涼透的小米粥,和碎瓷片混在一起,四處濺起,狼狽了霜鸝的衣裙。
霜鸝也背對著門,無力而緩慢地滑落在地。她的視線看向前方,洗得有些發白的鵝黃色的裙擺上,深深淺淺濺了些白粥。
霜鸝抬起手,像是想處理一番此時的狼狽,但是瞬間,又放下了手。
她有些沒有力氣。
在這種恍若迎來了最後的宣判,全身力氣被抽乾,隻有心還在酸脹的感覺下,霜鸝沒有多餘的心思,去管顧那裙擺上的臟|汙。
喧鬨的聲音,一點一點傳入她的耳朵。那聲音越來越近,近到快要戳破她耳膜時,又開始逐漸變遠,最後越來越遠,快要消失。這種遠近不斷地重複,她顫抖地閉上了眼眸。
前方依舊滿是喧鬨,但是霜鸝甚至不敢再上前一步。
恭賀,關心,那些不停歇的話語刺激著她的耳膜,霜鸝不知道自己怎麼了,但是那一刻,心中襲來的恐懼,讓她的大腦一片空白。
無力摔倒在地上,瓷片狠狠插|入手腕的那一刻,霜鸝眼眸靜止了一刻。
殷紅的血緩緩從手腕處流出,細碎而深刻的疼痛,一點一點讓她的意識清醒了過來。
抬手抹去臉上淚的時候,傳來的血流的溫熱觸感,讓霜鸝怔了一刻。
她恍然發覺,此番她恍若在清醒之際,被夢境魘住了。
她曾做過無數次這樣的夢。
故事的開始是在這個小院之中,她遇見了跌落泥潭的殿下。
曾經高懸於空的月,開始變得可以感知,可以觸碰,可以...歡喜。
每一個夢中,她都喜歡上了殿下。
她像是一個旁觀者,看著夢中的霜鸝,一點一點心動,一點一點滿足,再一點一點不再那麼滿足。
當欲|望開始彌漫,那種感同身受的痛苦,便開始蔓延。
就是那種壓迫著心臟,看不見前路,看不見所有,卻還是要孤注一擲地向前走的窒息感。
她看見了,每一個夢中,她曾經有過的猶豫。
然後看見了,每一個夢中的霜鸝,萬般猶豫之下,還是想要不顧一切地愛上那個殷予懷。
就像是飛蛾撲火,明明知曉下一秒便是墜亡,卻還是清醒地,奔赴死亡。
她做了多少次那個夢,就看見了多少次霜鸝與殷予懷的結局。
無一例外。
故事的結尾隻餘下她一人。
一邊鑼鼓滔天慶賀複位,一邊恍若春花頃刻枯萎。
這種窒息的疼痛,在夢境變黯的那一刻,彌漫胸腔。
很長一段時間,霜鸝都分不清是真是假。
因為夢境太過真實,偶爾,霜鸝會覺得身處的世界才是虛假。
然後半日之後回過神來,原來,現實中,霜鸝和殷予懷,還沒有走到那一步呢。
這樣的打趣,都帶著一股化不開的苦澀。
而霜鸝,絲毫控製不了。
她的世界,很久之前便失控了。
從她在那個大臣的家中,失去記憶醒過來,匆匆被送上入京的馬車的那一刻。
一生的荒唐便開始了。
因為失去記憶,霜鸝常常覺得自己的世界空白一片。
她曾經在心中,無比厭惡那些空白。
因為這些空白,讓她尋不到根源,她本該擁有的十幾年的過往。可在她醒過來的一瞬間,一切都灰飛煙滅。
從那一刻開始,她整個人,都恍若缺了一塊。
那時候的霜鸝,從未想過,有一天她空白的世界被填滿時,可能並不是她所期盼的模樣。
為了報恩,她留了下來。
廢院之中,她與殿下,朝夕相處,冷暖相伴。
她曾經空白一片的世界,變成了不是空白的模樣,那片曾經的空白,開始一點一點被填滿。
被什麼填滿呢?
被猜疑,被茫然,被痛苦,被...歡喜。
霜鸝甚至分不清,那些因為殿下的出現而降臨在她世界的一切,到底是歡喜多一些,還是苦痛多一些。
這些她從來不曾在唇齒間言說的苦痛,一點點苦澀著她的心,侵蝕著她的夢境,她開始變得惶恐不安,變得患得患失,變得鬱鬱寡歡。
她尋求著一個答案。
她需要一個答案。
但霜鸝,找不到那個答案。
她始終無法從殷予懷身上感受到清晰的愛意,即使她已經無可救藥地沉淪,即使她再沒有可以脫身的餘地,但她仍舊感知不到。
殿下愛她嗎?
她平日是不敢談起“愛”這個詞的,隻會在夜深人靜時,輕輕地問自己。
“殷予懷愛...霜鸝嗎?”
每當她想到這個問題,她的心都在撕扯。
她甚至不敢直接說出“愛”這個字,但是若是殿下不愛她,她日後該如何在宮中度過這漫長的一生。
她彼時的苦痛,會比如今猜忌不安帶來的苦痛,再濃烈千萬倍。
她能夠承受得了嗎?
霜鸝覺得自己不能。
如今她已經痛苦得要用其他的苦痛來止疼,比這再濃烈千萬倍的疼痛,是她此生,無論如何都無法承受的。
每當想到這些,她都覺得自己太無用了些。
但是怎麼辦呢?
她所愛上的人,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是這個國家萬人之上的儲君,也會是日後金碧輝煌的高台之上的帝王。
而她,隻是一個...沒有過去的人。
霜鸝不是沒有猶豫過。
相反,無論是在夢中,還是不在夢中,她都猶豫過太多太多次了。
可是有什麼用呢?
猶豫過後,等待她的,依舊是不容抗拒的沉淪。
她曾經覺得自己無數次就要做出另一個選擇,但是下一刻,當殿下那雙眸溫柔地向她望來,她都沒有辦法繼續告訴自己。
“放棄吧,就此放棄,不去奢求本不應得到的愛,去追逐你想要的自由。”
她做不到。
她曾經無數次因為身份而猶豫,就像當初青嬤嬤說的,雲泥之彆,殿下是雲,她是泥,她此生本都不該能夠觸碰到殿下的。
但她觸碰到了,她觸碰到了那抹月的清冷,那片雲的柔軟。
她淪陷了。
她試圖欺騙了自己很久,甚至想著,如若真的做不到,那就不要去想那麼多的事情了。
但是霜鸝做不到。
都做不到。
她格外地清醒,一次比一次清醒,也一步比一步沉淪。
可即使再苦痛的時候,霜鸝也從來沒有否認過一件事——喜歡上殿下這般的人,並不是一件稀罕的事。
喜歡上殿下,很尋常。
誰會不因這般的人兒歡喜呢?
隻是沒有人告訴她。
如若那個人,並不會喜歡她,她該如何?
霜鸝不知道。
無數個過往在腦中閃過,最可悲的是,她既沒辦法告訴自己殷予懷不愛她,又沒有辦法告訴自己殷予懷愛她。
她煎熬在苦痛之中,等不來一個答案。
霜鸝呆著眸,從手腕中輕輕拔出那塊嵌進去的瓷片。
血輕輕地濺了一下,霜鸝隻是輕輕用衣服蓋住,抬眸望著天空。
其實,她也不是一定奢求殿下的愛,她隻是,隻是,想要一個答案。
飛蛾撲火中,最痛苦的是飛蛾焚於烈火嗎?
成為一隻“飛蛾”後,霜鸝開始明白,比起焚於烈火,更難讓飛蛾接受的是,永遠不曾抵達的希望,和永遠即將來臨的苦痛。
霜鸝抬眸,愣愣看著天空。
今天的天空很藍,和平日一般藍。
今日的一切,好像不是夢了。
或許,這一次,她就能要到一個答案了。
無論...是什麼樣的答案。
*
簡單處理了手腕上的傷口後,霜鸝對著銅鏡,簡單收拾了一下自己。
無論最後將要麵對的,是什麼樣的結局,她都不應該,一開始便如此狼狽。
一番收拾打扮,塗好口脂之後,霜鸝輕輕地彎唇。
在心中輕聲地安慰自己。
其實...事情也沒有她想的那麼糟糕吧。
隻要她勇敢一些,有些事情,會變好的。
待到走到門前,她輕聲吸了一口氣。
剛剛的一陣喧鬨早已過去,此時這個東宮最偏僻的角落,寂靜得可怕。
霜鸝甚至能夠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她將手放到門上,輕輕眨了眨眼,準備打開那一刹那,卻發現用不上勁。
霜鸝愣了一下,輕聲呢喃:“是我的手腕傷得太重,所以推不開門嗎?”她輕蹙眉,用沒有受傷的那隻手輕輕按住開門的地方。
即使她使出了全身的力氣,整個門都被搖晃動了,門還是打不開。
鎖鏈叮當響的聲音從寂靜之中傳過來的那一刻,霜鸝才恍然明白。
“原來,是門被鎖上了嗎...”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看簡單包紮的手腕,又看了看被鎖住的門,眼眸發熱的那一刻,她忙垂下頭。
不知道是不是原本兩個人的廢院,如今隻剩下她一人,她覺得空氣中的一切,都寂靜得令人害怕
踉蹌走回房間的那一刻,霜鸝還是沒有忍住。
直到衣襟都被打濕,麵上粘稠一片,實在不好受,她才停止抽泣。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變得這麼脆弱,明明這些都是她預想過的結果,但是真正到了來臨的這一刻,她還是,還是,真的不能接受。
是殿下的命令,還是那些人自作主張?
霜鸝不知道。
但是她知道,她不能被困在這廢院之中。
無論如何,她都應該尋到一個答案。
陡然冷靜下來,霜鸝握緊了受傷的手腕,待到用布條緊緊包紮好之後,又是到了木門前。
她輕聲敲響了木門:“請問外麵有人嗎?”
外麵傳來一聲陌生的聲音:“何事?”
霜鸝眼眸輕輕垂下,手微微捏緊,這聲音,不是從前守在門外的那兩個人。
她頓了一下,輕聲問道:“請問我何時能夠出去呢?”
那道陌生的聲音回答得稍微慢了一些,語氣也沒有那麼冷酷了:“我們是奉了上麵的命令在此看守,其他事情一應不知,還請彆為難我們。”
霜鸝咽了咽口水,最後抬起眼眸,輕聲問道:“是殿下嗎?”
像是怕守衛沒聽清楚,她重複了一遍:“是太子殿下讓你們在這裡...看守著我嗎?”
兩個守衛麵麵相覷,最後還是冷漠回答:“上麵的命令,我們不知。”
霜鸝愣了愣,那股花費了許多心力才生出來的勇氣,此時也消磨掉了大半,她坐在門邊,仰頭望著天空。
天色已經有些昏暗了。
而這個她呆了半年多的廢院,在這一刻,恍若一個深不見底的囚|牢。
望著廢院比她人還高的圍牆,她不知為何突然有些想笑。
真的是殿下嗎?
霜鸝輕輕垂眸,心中否認了這個想法。
不會的。
即便,即便那些事情,她沒有辦法確定,但是殿下的為人,她還是知曉的。
殿下承諾過她的事情,一定會做到的。
她應該相信他,對嗎?
*
夜色緩緩暮了,霜鸝有些不習慣空蕩蕩的院落。
她輕輕地推開窗,望著天邊的那輪月。
輕聲唱起了殿下曾經教給她的,幽州那邊的歌謠。
“漫山遍野輕搖,星河入夢安枕...”
那是,一個月亮和星星都很美的晚上。
霜鸝忘記了,自己不知是從何處,尋來了一壇酒。
她平日不沾酒,但卻會辨酒,輕輕用手指沾了些,染在鼻尖,醇香的味道飄散,她便知道這是一壇好酒。
酒壇子被密封得很嚴實,看著像是埋了許久的模樣。
上麵的泥土新新舊舊的,霜鸝認真給酒罐子洗了個澡。
待到將酒裝好壺,拿到殿下麵前時,她罕見地從殿下眼中看見了一抹驚訝。
殷予懷輕笑道:“何處尋到的?”
這樣的酒,自然不可能是外麵送過來的。雖然換了守衛之後,肉食都不克扣了,但是茶水和酒水,這樣稍稍名貴一些的東西,還是沒有這個廢院的份例的。
霜鸝輕笑著倒酒,輕聲講了一下事情的經過。
殷予懷輕輕點了點頭,隨後輕笑著望向霜鸝:“陪孤喝幾杯嗎?”
霜鸝愣了愣,她連果酒都未曾沾過,更何況這般的烈酒。她本應該輕聲拒絕的,但是看著殿下含著笑的眸,她鬼使神差地點頭:“喝...”
他們換了位置,到了院中的亭子下。
那時,天邊好大一輪月亮,星星也一顆接著一顆。
殷予懷執杯,見霜鸝正看著星星,輕笑著抬起她的手,遠遠地指向天邊的一顆。
“那是熒惑,平日有些難看見...”
“那是天狼星,霜鸝知道什麼是天狼星嗎?”
霜鸝不知道,不知道什麼是天狼星,也不知道為什麼那顆星星要叫這個名字。她甚至沒有什麼心思,去看她的手所指向的星星。
因為殿下剛剛突然的動作,現在她半個人,都在殿下懷中。
耳邊灼熱的呼吸,和低沉的輕笑聲,讓她一時間反應不過來。
她能夠想的,隻是靠得這般近,如若被殿下聽見了她急促的心跳聲,她該如何是好?
但霜鸝沒有等到這個“機會”,殷予懷講星星,講的異常認真。
他一手端著酒盞,一手抬起霜鸝的手,輕笑著講述一顆又一顆星星。
那天晚上,霜鸝沒有記住天空有什麼星星,但是狠狠地記住了其他的東西。
例如,殿下的酒量,是真的不好。
最後,一盞酒下肚,她還未醉,殿下的臉卻紅了。
殷予懷明明還是平日模樣,甚至不緊不慢地繼續用著膳。
但是微微發紅的臉,出賣了他。
待到霜鸝走近,才發現,殿下連平日微涼的指尖,此時都透著紅。
霜鸝眸中有了笑意,她輕輕地把人放到亭中的椅上,還沒來得及離開,就被殷予懷輕輕地摟住腰。
殿下摟住她的力道很輕,隻需要輕輕地掙脫一下,霜鸝便能離開。
但霜鸝沒有掙脫,隻是任由殷予懷將她身子轉了個方向。
原本她背對著殷予懷,此時一轉了方向,他那雙紺青的眸,認真地看著她。
月光灑在他的眸中,連著那三分迷離都變成了皎潔。
霜鸝輕輕地看著殷予懷,殿下認真得恍若未醉。
但是霜鸝知曉,應當是醉了。
畢竟,殿下向來克製守禮,如若清醒的話,應當不會在這樣的情況下,對她做出這般有些“唐突”的行為。
雖然,她其實...也沒有覺得“唐突”。
待到抬眸,陡然撞入那雙紺青的眸,霜鸝有些發愣,她輕輕喚了一聲:“殿下...”
殷予懷麵色自然地點頭,麵上浮著淡淡的一層紅,輕輕地將霜鸝摟入了懷中,他的頭伏在她的肩頭,輕聲呢喃著什麼。
耳邊的熱氣讓霜鸝覺得殷予還的唇恍若劃過她的耳垂,霜鸝原本佯裝的自然,再也沒有辦法堅持了。耳尖的酥麻順著身體一路到了手指尖,霜鸝微微蜷曲手指,還不等她反應過來,就感覺自己被人用力摟在了懷中。
殷予懷:“...霜鸝,你不要。”
霜鸝有些沒聽清,輕聲問:“殿下,你說什麼?”
殷予懷輕輕搖了搖頭,不再重複,微微的酒氣漾在兩人之間,霜鸝有些發愣,但是卻沒有時間想那麼多。
她的臉也很紅。
如若殿下麵上的紅是因為酒,她麵上的紅,便是因為殿下。
有些忐忑,有些小心地,霜鸝輕輕回抱住了殷予懷,手扣上的那一刻,霜鸝心跳如鼓,手微微顫了一下。
但是看見殷予懷沒有什麼反應時,心便輕輕鬆了口氣,霜鸝彎著唇,對著不知道還能夠聽見她聲音的殷予懷輕聲說道:“殿下,你醉酒啦...”
殷予懷自然不承認,抱著她搖了搖頭。
霜鸝輕笑,難得見到殿下如此模樣,她輕聲問道:“沒有醉嗎,那我是誰?”
“霜鸝...”殷予懷頓了一下,輕聲回答。
霜鸝眸中的笑濃了些:“不對,我不是霜鸝哦!”等她說完這句話,霜鸝明顯感覺殿下抱住她的手鬆了鬆,隨後又緩緩扣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