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王府。
書房中,霜萋萋正含淚向幽州王梁賦告著狀,青鸞神色平靜地跪在地上。
而梁鸝在一旁,輕輕低著頭,隨意玩著自己的手指。
霜萋萋拉住梁賦的衣袖:“姑父,平日萋萋讓著點堂妹便也算了,但是今日,今日,堂妹居然公然在酒樓之中派遣她的婢女,也就是個青鸞,做出這般嚴重的事情。”說著,霜萋萋含淚撫上了已經包紮好的脖頸:“姑父,你一定要為萋萋做主,堂妹就是被她身邊那兩個丫鬟給教唆的,之前對旁人出手也就罷了,如何居然敢對萋萋這個表姐出手,姑父,姑父...”
霜萋萋哭著,時不時淚眼汪汪地看向梁賦。
原本梁鸝隻是無趣撥著指甲,聽見霜萋萋一下子要動青鸞和紅鸚兩個人時,手指微微頓住,唇角輕輕含了些笑。
待到霜萋萋停下來,她抬眸向梁賦望去。
隻見梁賦正蹙著眉,看著霜萋萋脖頸間的傷口。
真是...“父女情深”啊。
梁鸝甚至要輕笑出聲,最後用手掩著自己的麵,輕輕地笑了出來。
如今書房的一幕幕,讓她想到十歲那年。
被拐兩年之後,她終於逃出那個寨子,回到王府。
可當她穿著破爛著衣衫來到王府門前時,守門的侍衛將她攔了下來。
她百般解釋,守門的侍衛都不聽,甚至手中尖銳的長|矛差點要見血。
他們對她說:“我們幽王府,隻有一個小姐,今日正同家主一同在赴宴...”正爭吵中,看見遠方的身影,他們突然一把將她推搡在地:“王爺和小姐回來了,見你可憐,我們也不抓你,彆說胡話了,快些離開吧。”
梁鸝眸有些滯住,猙獰的傷口已經讓她感受不到疼痛,她輕抬頭,向著侍衛們行禮的方向望去。
是她的爹爹...和一個同她一般大的女孩。
那個女孩,穿著素白的衣裳,青絲用一根玉簪挽起,很像...很像從前的她。如今正同她的爹爹輕聲交談著。
梁鸝被侍衛攔在身後,看著遠處的梁賦溫柔地摸了摸那個女孩的頭,就像從前溫柔安慰她一般。
待他們走近了,梁鸝才聽見他們的對話。
“爹爹,今日王小姐的衣裙是這幽州獨一件,好多人都說她將萋萋比了下去...”
“那明日爹爹去尋。”
梁鸝握緊手,眼眸混沌了一下,但她畢竟不是兩年前那個天真單純的梁家大小姐了。她一邊對著侍衛說“謝謝大哥,我這便離開”,一邊在侍衛放開她那一瞬,飛快地向著梁賦奔去。
侍衛們阻攔不及,梁鸝一聲“爹爹”便出了口。
這一刹那,所有人都有些滯住。
梁賦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人,手還在霜萋萋頭上,已經轉頭向著遠處那道身影望去。
身上,臉上,破舊的衣裳,猙獰的傷口,但他還是一眼認出了。
那就是他的女兒。
梁賦鬆開霜萋萋的手,直直向著梁鸝而去。
梁鸝眼眸中含著淚珠,將自己撲入梁賦的懷中,輕聲抽泣道:“爹爹,鸝鸝回來了——”她輕聲哽咽著,餘光中看見,那個同她很像的女孩正大驚失色,眼眸不住地顫動。
她對剛剛侍衛那句“王府隻有一個小姐”耿耿於懷。
幽王府的確隻有一個小姐,那是她梁鸝。
可侍衛剛剛口中的小姐,是誰?
梁鸝被梁賦摟住懷中,她輕聲抽泣著:“爹爹,剛剛那些侍衛攔住了我,說我說謊,說這王府隻有一個小姐,說那個小姐正同爹爹一起去參加宴會了。”
梁賦握著她的手,突然有片刻地僵住。
她抬眸,望著梁賦:“爹爹,為何他們要這般說?”
梁賦原本準備撫摸梁鸝的手微微滯住,口張了幾次也說不出話。他欣喜又愧疚地看著梁鸝,周圍氣氛都沉重了起來。
見梁賦許久不回應,梁鸝瑟縮了身子,緩緩鬆開了手,又顫著眸,向後退了一步。
她陌生地看著麵前的爹爹,眼眸有些發紅。
她自小千嬌萬寵地長大,爹爹永遠會給她全世間最好的一切,她從來沒有懷疑過爹爹對她的愛。
即使在那個山寨的兩年,她想的最多的,便是爹爹如果尋不到她,該有多擔心有著急。
但是在這一刻,看著沒有說話不住沉默的梁賦,看著遠處那個同她兩年前有七八分相似的女孩,梁鸝不得不承認,她腦中一時飄過了很多畫麵。
有些東西,好像在這一刹那,碎掉了。
梁鸝眸中浮現這兩年的一幕幕,最後定格在她被侍衛攔住時,爹爹牽著那個女孩的手向她走來的畫麵。
時間恍若靜止,梁鸝甚至有了轉身離去的想法。
她不是兩年前的霜鸝了,這世間沒有這麼多的巧合,侍衛口中的話,爹爹與那個女孩相處的畫麵,爹爹的沉默,無不都把事情指向那一個方向。
而那,是她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即便在山寨中,梁鸝見識了無數惡心人的畫麵,但是這一刻,她還是惡心地想吐。
這時,兩道身影從門內跑了出來,青鸞和紅鸚奔出門,一下子跪在霜鸝麵前。
“小姐,小姐——”
她們將她摟入懷中,惡狠狠地將她護在身後。
梁鸝像是明白了什麼,眼眸有些渙散,暈倒了下去。
暈倒前一刻,她恍若回到了兩年前。
那個一身紅衣的少年,為她擦去了臉上溫熱的血,溫柔說道:“小姑娘,即使害怕,遇見危險也要記得躲開啊。”
她終於能夠躲開危險,但是好像,躲開危險之後的人生,全都變了。
梁鸝再醒來時,床前隻有青鸞和紅鸚二人。
像是一場夢,兩年來,梁鸝醒來時,終於不再抬眸,便是那破爛山寨的石窟。
她淡淡地垂下了眸,安靜地望著淡粉色的帷幔。
青鸞轉身時,發現她醒了,忙輕聲喚出口:“小姐醒了。”
梁鸝望過去時,就看見青鸞和紅鸚紅著眸,齊齊跪在她身前認錯。
她說不清心中什麼情緒,開口的第一句話是:“同我講講這兩年的事情吧。”
青鸞手頓住握緊,紅鸚一下將青鸞按住,隨後紅鸚輕聲說道:“青鸞衝動,事情講不清楚,紅鸚來為小姐說吧。”
紅鸚慢慢講述了這兩年發生的一切。
“最初,小姐失蹤時,家主派出軍隊,翻遍了整個幽州。那一段時間,家家戶戶都被軍隊翻來覆去地搜,三日一次,兩日一次,更有甚者,一日數次。幽州城人心惶惶,就這樣,足足過了三月。但是無論派出去多少軍隊,搜尋多少遍,依舊沒有找到小姐任何的蛛絲馬跡。家主從從前的佯裝平靜,逐漸變得崩潰...”
“這個時候,突然有一個人出現了。”紅鸚頓了一下,望向了輕依靠著床榻的小姐,輕聲說道:“她同小姐長得很像,說是上門來尋親的。被侍衛攔下來之後,就被剛入門的崔奶娘看見了,崔奶娘認識那個和小姐很像的人,說是小姐的表姐,名為霜萋萋。然後崔奶娘忙將人引了王府,去見當時已經臥病在床的家主。
“那時,因為思戀和擔憂小姐,家主已經臥病在床多日。奶娘將霜萋萋引到家主麵前時,家主從病榻上坐起,喚起了小姐的名字。但是很快,家主並清醒了過來,詢問後知道霜萋萋是因為霜家敗落,她爹爹娘親都不幸身亡,如今才來投奔王府。”
“...家主將霜萋萋留了下來。”紅鸚說道此處時,突然也有些咬牙切齒。
梁鸝輕抬眸,望著紅鸚,像是猜到了什麼,她已經沒了昨日的失態,輕聲說道:“繼續吧。”能夠讓向來淡漠的紅鸚,都咬牙切齒的事情,應該...有些嚴重了。
一旁的青鸞早已經眼眸含淚,還垂著頭不想讓床榻上的小姐看見。
紅鸚咬牙,繼續說道:“原本,霜萋萋隻是住在府中的一個偏院中。但是不知道她從哪裡,聽說了小姐失蹤的事情,便開始暗中模仿小姐。從穿著、喜好到一切,她仗著那張和小姐七八分像的臉,在崔奶娘的幫助家,在王府作威作福。”
“麵對我們是如此模樣,但是到了家主麵前,霜萋萋又變成了另一幅模樣。她穿著小姐的素白衣裙,在家主又在為小姐神傷時,陡然出現在家主麵前...”
“就這樣,又足足過了半年,霜萋萋變得越來越像小姐,家主也越發恍惚。直到有一次,霜萋萋突然半夜跑到家主房中,說府中有人欺負她。那時她委屈告狀的模樣,和小姐從前...一模一樣。”
“家主大懲了那些奴仆,並揚言...待霜萋萋便當待第二個小姐一般。此後,霜萋萋常常會去尋家主,沒有人敢攔她。家主最初還會拒絕,後來看著她與小姐越發相似的模樣,便暗暗允了。”
“後來...便是小姐昨日見到的模樣了。因為小姐的事情,家中的奴仆全都換了一批,看門的侍衛是新來的,所以不認識小姐。”
青鸞在一旁早已泣不成聲,紅鸚也紅著眸倔強地忍著。
隻有本該最傷心的梁鸝,淡淡地望了一眼外麵的日色,隨後像是沒有聽見有關霜萋萋的一切一般,輕聲說了一句:“原來,隻需要一年呢。”
*
梁鸝一聲輕笑出口,原本在告狀的霜萋萋身子一僵,梁賦也神色複雜地望了過來。
突然房中所有人的目光明裡暗裡都到了她身上,梁鸝彎著一雙眸,輕輕打起了哈欠:“嗯,爹爹,霜萋萋說的,都是真的。”
霜萋萋一愣,隨後忙順著杆子向上爬:“是,姑父,你看堂妹都承認了,要萋萋說,就是這兩個壞婢子帶壞了堂妹,姑父你就應該將這兩個婢子發賣出去。”霜萋萋越說,眼眸中的笑越得意,也就沒有發現梁賦越發複雜沉重的表情。
待到霜萋萋說完之後,梁賦垂眸,望向正輕輕撥著手指的梁鸝。
他知道,哪怕已經過了整整六年,鸝鸝從來沒有原諒過他。
梁賦啞聲:“鸝鸝,青鸞是你的人——”
梁鸝抬眸,彎著眸看向梁賦。
霜萋萋拉著梁賦的衣袖,眼眸中已經有了三分得意。待到今日處理了青鸞和紅鸚那兩個賤婢子,隔日她就將梁鸝傷害堂姐的傳聞傳遍幽州。
原先那些事情已經風風雨雨,如今她再添一把火,看梁鸝日後該如何尋覓好夫君。稍微有些權勢的人家,都不會要梁鸝這般的女子,不像她霜萋萋,才名美名滿幽州。明麵上,她便是姑父的養女,姑父向來待她親厚,彼時她再攀得富貴些,也不是做不到。
霜萋萋目光灼灼地看著梁賦,唇角輕輕勾起一絲笑。
梁賦停頓片刻,見梁鸝還是那副波瀾不動的表情,閉眼道:“來人,將青鸞拖出去,杖責三十大棍。”
霜萋萋眸中含笑,十大棍,尋常女子便該失了性命,如今三十大棍,便是不讓青鸞活了。
青鸞平靜著臉,絲毫不掙紮,任由侍衛將她拖下去。
就在門即將關上的那一刻,梁鸝輕輕歎了一聲:“爹爹。”
雖然在輕歎,她眸中卻全是笑意。
“爹爹,和一個做不得主的婢子計較什麼,這件事情是鸝鸝讓青鸞去做的,爹爹是不是也要仗責鸝鸝三十大棍?”
她眸中星星點點笑意,看向正扯著梁賦衣袖的霜萋萋。
輕笑著繼續說道:“霜萋萋,那是我的爹爹,你真的覺得他會站在你的那邊?”
霜萋萋身子一僵,被戳到了痛腳,咬牙拉著梁賦的衣袖:“梁鸝,今日事情,但凡明事理之人,都知道是誰對誰錯。姑父隻是懲罰個賤婢,你如何要扯這些東西?”
梁鸝溫柔著眸,望向沉著臉的梁賦:“爹爹,是這樣嗎?”
梁賦看著梁鸝,沒有管顧霜萋萋分毫,聲音有些沉悶地說道:“自然是...鸝鸝說怎麼,便是怎樣。”
霜萋萋楞在原地,梁鸝的眸色越發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