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雪已經化開了。
晨時,外麵突然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
青鸞撐著一把傘,從門外匆匆跑來,雨水沾濕了她的衣衫,看著有些臟亂。青鸞猶豫了一瞬,並未敲梁鸝的房門,而是順著長亭,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看著手中紅纓寄給她的書信,青鸞的手有一瞬間怔住。
思緒良久,她未打開,而是將信放回了抽屜之中。
昨夜霜萋萋逃走,今日紅鸚去了汴京,如若這之間沒有什麼聯係,青鸞怎麼可能信。即便從未覺得紅纓會背叛小姐,但是青鸞還是怔了一瞬。
或許紅鸚不懂,但是,她是懂的。
小姐對殷予懷的感情太複雜,以小姐的性子,不允許任何人打亂她原本為殷予懷製定好的一切。
就像是一出戲,小姐既然要看,所有人都隻能溫順地在戲台上咿咿呀呀地唱完。
數年來,即便霜萋萋暗中做的事情,罄竹難書,小姐都沒動過霜萋萋。
不是因為小姐不敢動霜萋萋,而是因為小姐實在懶得動霜萋萋。
同樣是戲台,霜萋萋是小姐為自己選的另一出戲,霜萋萋這出戲,小姐輕笑著看了六年,如若霜萋萋那日不去招惹殷予懷,破壞小姐的計劃,小姐原本是可以容忍霜萋萋更久的。
畢竟,霜萋萋想要的權勢、財富和地位,這些都是小姐樂於施舍的。
相較於直接的剝奪,小姐想要的,是用她指縫中流出來的一切無用的東西,將霜萋萋供上高台,高台如戲台,待到這出戲唱完,等待霜萋萋的,才是猶如墜落的謝幕。
但是那日,霜萋萋動了殷予懷,這是小姐所不能忍受的。
無論是歡愉還是痛苦,這些施舍於殷予懷的一切,背後的人都應該是小姐。
所以小姐提前讓霜萋萋那幕戲謝幕了,小姐將霜萋萋關在了房間之中,日夜有人看守著。
原本,隻要霜萋萋聽話一些,小姐可能後麵也就想不起霜萋萋了。
但是...霜萋萋逃走了。
比起霜萋萋逃走,更嚴重的事情是,僅僅憑借霜萋萋,是沒有辦法逃走的。如若說幽州是小姐的天下,那幽王府,就是小姐所完全掌控的地盤。
霜萋萋能夠逃走,隻有一個可能,就是如小姐所說的那樣,她們之中,出了叛徒。
青鸞看向抽屜的那一封信紅鸚的信,眼眸微微下垂。
或許,她知道是誰。
*
雨下了很久,泥土都濕軟了許多。
梁鸝推開窗時,突然覺得,今日是去見殷予懷的好日子。
她撐著一把傘,獨自漫步在細雨之中。
深寒的涼意蒼白了她的臉頰,她纖細的手指握緊油紙傘的柄,頭輕輕上揚,看著長亭外那一顆挺拔的樹。
樹下有一個秋千,如今被淅淅瀝瀝的雨下著,全都淋濕了。
梁鸝慢慢走過去,望著從樹上垂下來的秋千。
手緩緩伸出去,突然接住了一片落葉。
葉已經染著些新綠了,如若沒有這一場雨,應該也會好好長大的。
青鸞來時,看見的便是這樣一幕。
小姐指尖停著一片小小的青葉,恍若一隻振翅欲飛的青蝶。
在這破碎淅瀝的冬雨中,小姐唇角的笑很是婉約。
罕見雨日,小姐有些歡愉,青鸞輕笑著上前:“小姐。”
聽到青鸞的聲音,梁鸝唇角的笑又揚了一分,她輕輕地放掉手上的青葉,轉身向著青鸞望去。
“小姐這般,我倒希望多下些雨,最好日日下雨!”青鸞輕聲笑著說。
梁鸝手微微鬆開傘柄,嬌嗔了一聲:“胡話。”隨後輕聲補上一句:“不過幽州春日多雨,再過些時日,也該到了立春了。”
看得出,梁鸝心情,的確不錯,不僅唇角上揚,眼眸中也儘是光彩。
梁鸝看著打量著她的青鸞,眼眸一彎:“怎麼,平日裡還沒有看夠嗎?”
青鸞臉一紅:“自然...什麼時候都不會夠,小姐就莫要打趣青鸞了。”說著青鸞便轉移話題:“對了小姐,那日小姐讓我尋的桃樹我尋到了,待到雨一停,外麵的人就會送過來。是要栽種到小姐的院中嗎?還是這裡。”青鸞轉了轉,覺得哪裡種著都還不錯。
梁鸝眼眸的笑緩緩濃鬱,輕聲道:“尋到了啊,是全幽州最好的桃樹嗎?”
青鸞忙點頭:“是,外麵的人這些日子翻遍了整個幽州城,最後在西邊的寺廟的後院中尋到的,看著品相最好。”
“香油錢可給足了?”梁鸝輕聲問著。
青鸞:“那是自然,不過,小姐,一株夠嗎,不若青鸞再去派人尋幾株,到時候一片桃樹,想來景色必定不錯...”
梁鸝輕笑著搖頭,微微垂下頭:“不用了。”
*
雨停了,空氣中還是一股濕寒的氣息。
直到青鸞看見馬車停下的地方,看見眼前熟悉的院子時,才知道小姐究竟為何獨獨要尋一顆桃樹。
青鸞咽了咽口水,望向了裡麵的小姐。
梁鸝輕輕眨眨眼,一股乖巧的模樣。
青鸞頓了一瞬,眼眸有些發怔,但是還是先下了馬車。
看見這熟悉的門和院子,青鸞直直捂住自己的頭,她清晨還詢問小姐是否要多尋些桃樹,如今向來...是她愚笨了。
隻是...小姐真的要這麼做嗎?
梁鸝扶著青鸞的手,緩緩從馬車上下來。
馬夫在一旁恭敬地行禮,待到梁鸝點頭之後,馬夫上前開了小院的門。
門沒鎖,裡麵寂寥的一片,沒有人。
青鸞輕聲說著:“派去監視和跟蹤的人說,他們去了西邊的寺廟,應該到暮時,才會回來。”
梁鸝輕笑著,步入院子中,最後直直走到那一顆枯敗的桃樹下。
她輕輕地躬下身子,手觸摸它腐爛的枝乾,輕輕地搖了搖頭。
“看在你是她救活的份上,我便不折磨你了...”
梁鸝轉身,望著平日殷予懷會在的那扇窗,輕輕地勾起一抹笑。
她閉上眼,身後傳來樹倒塌的轟隆聲,腐爛的樹枝砸入濕軟的泥土,映出一個不深不淺的坑。
再次轉過身時,那棵樹已經消失在了梁鸝的視野中。
一旁的青鸞緊張地看著她,她輕笑笑,緩緩走過去,輕而緩慢地將自己的頭放在青鸞的肩頭。
她不像是太脆弱,隻是有些疲累。
青鸞的身子一下緊繃起來,隨後心疼地抱住了她,手輕輕地撫摸著梁鸝的頭,輕聲哄著:“小姐,沒事的,一棵樹罷了...”
梁鸝眸色很平靜,麵上還帶著淺淺的笑,她抱住青鸞,將頭埋入她的懷中。
青鸞愣愣地,一下一下撫摸著她的頭。
直到那顆從城西的寺廟中“討”來的樹,好好地種到曾經那顆腐爛的樹倒塌的地方,梁鸝才緩緩地抬起來。
她的眸色很平靜,抬眸看了一下天色,隨後緩緩看向了這顆所謂幽州城最好的桃樹。
她輕輕上前,手緩緩撫摸。
桃樹再沒有從前那張破舊的**感,反而透著昂揚的生機。
梁鸝輕輕地勾起一抹笑,靜靜地坐在院子中,等待殷予懷回來。
“青鸞,那邊的事情,要開始了。便不等明日了,今日你先去吧。”
青鸞有些擔憂地看著梁鸝,輕聲說道:“小姐,真的要青鸞走嗎?”青鸞眸中的擔憂太過明顯,惹笑了梁鸝。
梁鸝昂起頭,看著漸漸沉下的暮色:“青鸞,隻是一顆桃樹罷了。”
青鸞不敢再反駁,原本擠滿人的院子,最後隻剩下梁鸝一人。
梁鸝靜靜地看著泥土之中存有的痕跡,她靠著長廊,輕輕地等待著應該回來的人。
她不是霜鸝,才不會因為一棵樹傷心呢。
門外傳來響動聲,梁鸝眼眸中的沉默一瞬間化去,取而代之的是滿眼的歡喜。
待到門被推開時,殷予懷看見的,便是坐在長廊之上,對著他笑的梁鸝。
殷予懷有些發怔,還未反應過來,就看見楊從他身後跑了出去。
他順著楊一路看過去,最後看見楊跪在了那顆桃樹之前。
殷予懷怔住,這時梁鸝輕笑著向殷予懷走過來,她保持著距離,溫柔說道:“那日殿下應下我的請求後,我便一直在想,能夠為殿下做一下什麼...”
殷予懷望著那顆桃樹,轉到一邊明顯的坑的痕跡上,耳邊梁鸝的聲音,他聽不太清。
梁鸝輕笑著繼續說道:“想來想去,想到了殿下院中的這一顆桃樹。第一次來殿下的院子時,便看見院中的這一顆桃樹了。那時候楊說,殿下沒有時間,故而一直沒有處理這枯樹。我便去幽州城尋了一顆最好的桃樹,今日帶著那棵樹來時,殿下並不在。門沒有鎖,所以我便直接進來了,殿下不會介意吧。”
說著梁鸝上前去,手輕輕地撫摸樹乾:“殿下看這顆樹,生的如此好,明年必能滿樹桃花。”
梁鸝溫柔地笑著,看著發怔的殷予懷。
直到殷予懷一口血吐出來,跪坐在地上時,她眼眸中才多了一絲慌亂。
“殿下,你怎麼了?”
梁鸝上前去,想要攙扶一下殷予懷。
殷予懷眸色冷漠,冷冷望向梁鸝,直接拂手將梁鸝一把推開。
他聲音極冷,像是烈日都化不開的寒冰:“滾。”
梁鸝身子輕,如何受得住殷予懷的一推,跌倒在地的時候,無辜的眸滿是淚水:“怎麼了嗎?”像是明白了有些不對,梁鸝的眸有些慌亂起來。
殷予懷垂上眸,眼睫都在顫抖。
梁鸝上前,一把扯住殷予懷的衣袖:“殿下,是這樹不好看...”還未說完,殷予懷已經扯開了衣袖,他蒼白的臉上,隻有唇邊淌下的血是紅的,細細的痕緩緩地從唇淌到下顎,最後流入修長如白玉的脖頸,他眸色冷漠而複雜地望著梁鸝:“...出去吧。”
他已經儘力忍耐,以至於,胸腔之中恍若炸開。
梁鸝那張同霜鸝相似的臉,慢悠悠地在他眸中晃蕩,殷予懷顫抖地閉上眸,手緩緩握緊。
能夠避開臉,卻不能避開聲音。
殷予懷轉身向著長廊走去,不過兩步,就虛弱得跪倒在地。
自小沒有被人如此凶過,梁鸝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眼眸發紅,豆大的淚珠緩緩地淌下。
她緊緊地望著殷予懷,見殷予懷許久都未轉身,她不出一聲,隨後掩著袖子拋出了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