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很久,殷予懷才回過神來。
他像是陡然被抽去了所有精神,整個人都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之中。
一旁的楊顫抖地不敢說話,見到殷予懷睜開眸,忙爬過去認錯:“殿下,是小的的錯。那日梁小姐問小的的時候,小的想著不泄露事情,便隨意敷衍了過去,小的,小的沒想到,梁小姐會做出這種事情。梁小姐,梁小姐應當也隻是好意,殿下,你處罰小的吧。”
殷予懷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望著院中那顆樹。
今日他們去了城西的寺廟,因為幽州的人都傳言,城西的寺廟,極為靈驗。他不太信這些,但是去看上一看,也不是不可。
城西的寺廟有些遠,他們到的時候,正聽見那兒的僧人交談著。
“梁家那位小姐,最近給寺廟捐了一大筆錢,據說連重塑金身都夠了...”
“為何突然捐了這麼多?”
“我聽說啊,是因為梁小姐看中了我們寺廟中的一顆桃樹,對梁小姐那般的人,如若喜歡,萬金都不重,隻是不知啊,為何獨獨看中了一顆桃樹...”
“是梁小姐啊,那的確不奇怪了。隻是不知道住持要如何用這筆錢財,如此多的香油錢,罕見啊。”
因為是“相熟”的人,殷予懷和楊便靜靜聽了一會。待到僧人離去,他們也就去了前寺,殷予懷沒有求簽,也沒有祈緣,他靜靜地在山林間走著。
原本,這樣的小插曲,無傷大雅。
直到回到院中。
看見梁鸝的第一瞬,殷予懷的心便怔了一下。
楊跑過去時,他如何還能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殷予懷垂著眸,唇邊的血,緩緩地滴落,一滴一滴,沒入軟濕的泥土之中。他怔怔地看著眼前枝乾不再**的桃樹,輕聲笑了笑。
聲音沙啞,透著無儘的沉悶。
“哈——”
“哈——哈——”
他輕笑著,眼眸含淚,聲音顫抖,不住地望著漆黑的夜。
寥寥的身影,陷入在孤寂之中,緩緩地下沉。
他原以為,起碼,桃樹會迎來下一個春天的。
楊不是說,如若再熬幾天,桃樹便有可能活下來了。
他不配有下一個春天,但是...樹應該有的,不是嗎?
殷予懷緩緩直起身子,看著空無一人的長廊,想著梁鸝哭著跑出去的身影。
他沉默在夜色之中,那句話,久久不能對自己說出。
梁鸝...她不是故意的,不是嗎?
就像楊說的那樣。
...
但是,那又如何呢?
殷予懷輕輕擦去唇邊的血,緩緩地勾起一個淡淡的笑。
他眼眸淡淡地望著星空,手輕輕地向上,想要摸到屬於他的那一顆星星。
“鸝鸝...”
可是怎麼會有人回應他呢?
就像從前,在那廢院中的半個月,他也沒有回應過鸝鸝一次。
他其實沒有處死那兩個侍衛。
那日周圍的侍衛將那兩個守門的侍衛拖下去後,一直等著他的吩咐。
最後,他沒有吩咐。
他拖著疲累的身子,到了大牢之中。
那是那兩個侍衛關押的地方。
見了他,那兩個侍衛都很惶恐,不住地求饒。
那是他剛剛從魘中醒過來,應下了書青那個無甚意義的賭。
他望著囚|牢中的兩個侍衛,眼眸淡淡地:“你們...可以同我講講她嗎?”
兩個正在求饒的侍衛一頓,隨後忙磕頭:“殿下——”
他在漆黑的囚|牢之中,聽兩個侍衛講了許多遍,他未曾出現的那半月,鸝鸝的模樣。
他聽著鸝鸝眸中的光一點點消散,他靜靜地垂著頭,緩緩地在腦海之中勾勒出那個時候鸝鸝的模樣。
直到侍衛說到最後一日時。
沉默了許久殷予懷輕輕抬起頭,聲音沙啞地問:“你們說,她最後對你們說了什麼?”
“霜鸝姑娘說,兩位大哥,將門鎖緊些,再讓霜鸝跑了,你們便難向殿下交差了...”
殷予懷淡淡扯起了一個僵硬的笑:“這樣啊...”
走出囚|牢的那一刻,陽光格外刺眼。
那日從囚|牢之後,殷予懷恢複了往日的模樣。
他開始有條不紊地處理一切的事情,開始試著逐漸淡忘霜鸝——
但是...
都是假的。
他騙了書青,他從一開始,就輸了那個賭。
他會日日在深夜去到那個囚|牢之中,聽那兩個侍衛,一遍遍地為他講述他未曾出現在鸝鸝生命中的半月。
他試圖從彆的言語中看見鸝鸝,他再也畫不出、夢不見的鸝鸝。
像是無聲的懲罰,每日清晨的陽光,都刺眼地讓他覺得,他恍若不存在這人世間。
但是適應過後,就好了。
他會去上朝,會批改奏折,會繼續安排剩下半年的事情。
一切湧入殷予懷的腦中,他清晰地倒映著失去鸝鸝後的一切。
“可霜鸝,是真的愛慕殿下。”
“恭賀殿下複位,有些遲了,望殿下,勿介意。”
“兩位大哥,將門鎖緊些,再讓霜鸝跑了,你們便難向殿下交差了...”
他對鸝鸝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呢?
殷予懷揚起一抹淡到察覺不到的笑,眼眸緩緩地淌下淚。
他恍若回到了那個金碧輝煌的大殿之中。
他說:“...拖下去。”
風蕭瑟地吹了一夜,殷予懷在院中坐了一夜。
待到天明時,他愣愣地看著前方的那顆桃樹。
的確如梁鸝所言,生機勃勃,定然會迎來一個美好的春日。
隻是...不是那顆樹了,再好,又有什麼用呢?
他踉蹌起身,從一旁拿起斧子,就在要砍上去的那一刻,手僵在空中。
最後斧子狠狠插|入泥土之中,殷予懷顫著身影,緩緩走遠。
他沒再向身後看上一步。
*
梁鸝又來了。
這是這個月,梁鸝第十次來。
楊看向殷予懷,小心請示著:“殿下,小的要去給梁小姐開門嗎?”
殷予懷放下手中的筆,他換了一處院子,如今的院子,聽不見梁鸝的敲門聲。
外麵淅淅瀝瀝下著雨,殷予懷頓了一下,終於垂眸說:“去吧。”
原本已經準備去拒絕的楊,沒想到這一次,得到的居然是肯定的答案。不知為何,這些日子,他突然覺得殿下比從前好了些。
難道砍了那顆腐爛的桃樹,殿下的身體反而會慢慢好轉嗎?
楊不知,但是忙去前院,給梁鸝開門。
待到看見了楊開了門,梁鸝也有些詫異,她一身煙色長裙,輕笑著問道:“殿下今日願意見我了?”
楊輕鬆了口氣:“是,小姐請進吧。”走到長廊中時,楊還是提了一句:“這一次,小姐便彆再提桃樹的事情了...”
梁鸝不明所以,輕聲詢問:“原來,前些日子,是因為樹嗎?”
看著如今才明白的梁鸝,楊歎了口氣:“不怪小姐,是小的的問題,但是既然事情如今已經過去了,小姐彆再在殿下麵前提了。”
梁鸝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在楊看不見的地方,她望向院中那顆長勢正好的桃樹,輕輕地勾起了一個笑。
多日未見殷予懷,梁鸝眼眸中的溫柔更甚。
待到楊推開門,她的眼眸,直直與殷予懷對上。
那一瞬,梁鸝眸中的笑越發濃鬱了起來。
殷予懷看著又消瘦了些,此時正持筆寫著什麼,見到她來,寫完手下的東西之後,再緩緩放下了筆。
梁鸝自然有這個耐心,她靜靜地看著麵前的殷予懷。
看他蒼白的臉和這房中掩不住的藥味。
梁鸝的手,緩緩地扣緊衣衫。
像是終於寫完了,殷予懷停下了筆,望向梁鸝:“為何要來見我?”不等梁鸝回答,他又淡淡說道:“答應梁小姐的事情,孤會做到的,如若是為此而來,梁小姐不必擔心。”
那顆徹底腐爛的桃樹,恍若一抹煙,輕飄飄地消失在兩個人的世界之中。
梁鸝有些訝異,她原本覺得,桃樹的事情之後,她應該要再有些時間,才能讓後麵的事情步入正軌。
不知為何,她覺得殷予懷有些變了。
冷靜,平淡,漠然,像是...最初那個殷予懷。
可能是錯覺吧,梁鸝輕柔笑笑,輕聲說道:“我的確是為此而來。”
殷予懷眼眸中的淡然,染上了一種梁鸝看不懂的哀傷,他認真地看著梁鸝,淡淡地勾起一個笑:“好,孤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