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從前在暗室中,用朱砂圈下“霜鸝”一般,殷予懷珍重地,用毛筆蘸了朱砂,在一滿張宣紙的名單之中,手提著毛筆,緩緩地停在一處,最後慢慢地,在紙上留下了一個紅色的圈。
這個時候,本該不該笑的,但是殷予懷不知為何彎起了唇。
像是還不夠,他輕輕地笑出聲。
還是不夠,他大笑起來,最後眼眸中滿是淚,大笑著淚流下的那一刻,終於開始痛哭。
手早已握不住毛筆,蘸著朱砂的筆染在衣衫上,恍若深深淺淺的血跡。
他抱住自己的頭,已經顧不得自己的狼狽,輕笑著,痛哭著,大笑著,哽咽中,奇怪地交換著一切。
他很歡喜,隻是...心有些疼。
殷予懷跪在地上,不可抑製地吐出血,像是止不住一般,他開始不斷地咳嗽。直到那紙宣紙上麵的朱砂和血跡混在一起,讓人看不出字跡,他才緩若失去力氣一般,緩緩地停下來。
蜷曲在地上的那一刻,殷予懷眸中恍若一潭死水。
原來,痛苦也是需要力氣的。
他好像,好像就快要沒有力氣了。
殷予懷輕聲啟唇,聲音很輕:“鸝鸝,你說我是不是應該開心...”
該開心的吧。
會有人代替我愛鸝鸝。
那日是如何昏迷的,殷予懷已經記不清了。
隻是從那以後,即便是在昏迷中,他也很清醒。
清醒地明白一切。
*
那張染滿朱砂和血的宣紙,最後在炭火之中化成了灰。
殷予懷推開窗,看著窗外那顆生機勃勃的桃樹。
楊三端上比前些日子又濃了數倍的藥,向著殷予懷走來:“殿下,殿下——”
殷予懷沒有轉身,隻是緩緩垂眸。
再抬起的那一刻,他輕聲問了楊三一個問題:“這顆桃樹,來年一定會有滿樹的桃花吧。”
楊三是怎麼回答的呢?
殷予懷眼眸怔了怔,楊三說:“這顆樹,長勢好,年齡夠,待到明天,會開出花。”
是啊,這顆樹會長出芽,開出花。
會和鸝鸝一起,有很多很多個春天。
殷予懷緩緩地喝下碗中的藥,最後輕輕地說了一聲。
“那就好。”
放下手中的藥碗時,殷予懷的眼眸黑了一瞬。
他的意誌格外地清醒,但是身體好像已經熬不住了。
那一刻,殷予懷知道,有些事情,快要來不及了。
鸝鸝和頹玉,會像那棵生機勃勃的桃樹一樣,有很多很多個春天。
而他,沒有下一個春天了。
他會像那棵腐爛的樹一樣,倒在泥土之中,最後不知道能去何方。
殷予懷緩緩地關上窗。
他沉默了許久,看著自己微微發顫的手。
聽著心中清醒的叫囂,殷予懷緩緩地咽下唇中的血。
沒有人告訴過他,這樣的情況下,要如何。
他已經費儘了全身的力氣,才能把自己囚在這個小院之中。
隻要他不去尋鸝鸝,隻要他看不見鸝鸝,他就忍得住的。
他...就忍得住的吧?
沒有他,幽州王之女梁鸝,會有一個疼愛她的夫君,會有很好很好的一生。
那些曾經發生的一切,無論鸝鸝是否忘記,又或者以後是否會記起,都應該化作一陣煙,消失在鸝鸝的生活中。
如若可以,他願意鸝鸝...永遠不要想起。
他會記住的。
這便夠了。
這樣的話,殷予懷在這幾日之中,對自己說過無數次。
但是意識到自己身體在以從未有過的速度頹敗的時候,殷予懷還是有些慌了。他算計了一生,從幽州到汴京,從廢除到複位,但他沒有算到關於鸝鸝的一切。他知道他敗的一敗塗地,但是,或許,他能夠...再試試嗎?
他不會去打擾鸝鸝的,他隻是...隻是,想在最後的日子裡,最後再見見她。
或許,可以嗎?
*
楊三拿出盒子中的藥的時候,手不自覺地扣緊:“殿下,世間沒有這樣的藥。按照殿下的身體,此時便應該回去汴京修養,而不是,而不是...”楊三眼眸顫抖,始終說不出後麵幾個字。
殷予懷看著他扣緊藥的模樣,緩緩搖頭。
他沒有出聲,隻是等待著楊三。
殷予懷知道,即便楊三知道了藥的效用,也還是會給他的。
這藥,隻是讓他的身體衰敗得更快些,沒有什麼的。毫無意義地耗著,不如更快些。
如殷予懷所想,楊三最後還是交出了藥。
殷予懷沒怎麼猶豫,甚至無需茶水,就輕輕吞咽下了白色的藥丸。咽下的那一刻,他緩緩地垂上眸。
這顆藥,是他最初給自己下毒時,就準備好的藥。
自然...不是解藥。
*
殷予懷昏睡了一日一夜,再醒來時,身子輕了不少。
楊三依舊在他身邊守這他,殷予懷醒來的第一刻,他急忙去端來了煎好的藥。
殷予懷想拒絕:“吃了那顆藥,半個月內,我都不用服藥了。”
下一句話他沒有講,半個月後,再怎麼服藥,服什麼藥,也都沒有用了。
但是楊三堅持,端起了藥碗:“殿下。”
殷予懷眼眸中有了極輕的一層笑意,他不再推拒,接過藥,輕輕地喝完了。
掀開床褥的那一刻,殷予懷緩緩垂眸。
他要去見她了。
這應該是第一次,他主動去尋鸝鸝,當然,應該也是最後一次了。
殷予懷在書桌前,珍重地寫了一封請柬。
合上請柬的那一刻,他輕輕地笑了笑。
如若最後是和鸝鸝在一起,好像,一切也沒有什麼了。
隻是他要尋個好的地方,不能讓鸝鸝見到他最後的模樣。
如若嚇到了鸝鸝,彼時,他也不能再哄她了。
就讓他最後再放肆一次吧。
殷予懷最後放任了一分自己的自私,他穿了一身月白色的長衫,頭上簪了一根玉簪。
第一次見到鸝鸝時,他應該便是如此模樣。
那最後一次,也是如此模樣的話,也算...有始有終。
他看見了她。
即便隻是簡單地挽起長發,一身淺色長裙,也很美。
他靜靜地看著她。
他好像,終於能不再移開眼眸。
那是他的鸝鸝。
起碼這一刻,讓他姑且如此稱呼吧。
他看見她對他揚起笑:“那今日,需要梁鸝為公子介紹一番幽州嗎?”
他已經很久沒有她如此模樣了,眼眸中滿是燦爛,揚起的唇角都是笑意。那個曾經捧著一樹桃花的少女,在這一刻,又緩緩地對他彎了眸。
他輕輕點頭,唇邊勾起一抹笑。
自然,是要的。
一切都格外地順利,直到走到長亭時,他看見鸝鸝不小心滑了一下。即便顧忌著分寸,他還是下意識伸出了手,握住鸝鸝手的那一刻,殷予懷恍惚間察覺到了自己的冒失。
溫熱滑膩的觸感從手上傳來,殷予懷眼眸顫了顫。
就再冒失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