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不是鸝鸝自己說,原本,他是隻能喚一聲梁小姐的。
就像生疏的隻是見過一兩麵的陌生人,這樣,待到他離去,鸝鸝才不會記住他。
但是鸝鸝讓他那麼喚,他想稍稍地放肆一次。
他心中沉默了很久,但是麵上還是很從容,像是思考後應下:“那在下喚小姐梁鸝吧。”
“其實很少有人會喚我這個名字。”他聽見鸝鸝笑著說,他輕聲問了一聲,聽著鸝鸝耐心為他解釋。
“平日裡,隻有爹爹在同我生氣時,才會喚我梁鸝。其他人,不是同公子一般喚我小姐,便是更親密些,喚作鸝鸝。”
他認真地看著她,聽她講述著自己生活中曾經的一切。
那是他不曾參與過的一切,卻是格外美好的。
殷予懷眸中不由得滿是溫柔,他為鸝鸝擁有的一切美好歡欣。
他想,他從未聽過比鸝鸝還好聽的名字。
有些冒犯,但是他還是輕聲說了一句:“很好聽。”
梁鸝輕聲一笑,講起了娘親的事情,殷予懷看著前方崎嶇的路,上前一步,為她提起了裙擺。
有些放肆,但是今日也不是第一次了,殷予懷難得如此放任自己,故而乾脆放任到底了。
直到青鸞上前一步時,殷予懷才想起來,這崎嶇的山路之中,並不僅僅隻有他們兩人。想著自己剛剛的冒犯舉動,殷予懷有些無奈地笑了笑。他沒有再堅持,將裙擺遞給了青鸞。
接下來的一切,如若隻是他自己來,都是很尋常的。
但是鸝鸝同他一起,齋茶,齋飯,齋房,一切都變得不尋常了起來。
麵對麵坐著用膳時,殷予懷輕輕垂下頭。
如若此時一直看著鸝鸝,大概會嚇到鸝鸝吧。
無論給鸝鸝留下什麼樣的印象,他都是不願的。
最好,他在鸝鸝的心中,就如那山間的水,流過便無痕了。
思緒升起的那一刻,殷予懷有片刻的怔住,他其實沒想過自己真的有一刻,能夠真的放下那些叫囂的糾纏和欲|望。
但是好像,這一刻,他有做到了。
他偷偷地看了正在用膳的鸝鸝一眼,輕輕地抿唇。
可能是因為,他今天已經太滿足了。
此生,恍若都足夠了。
故而那些貪戀,被死死地埋在了心中。
也好。
*
用完膳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昏暗了。
出門那一刻,殷予懷看了看天,山上的天,似乎和山下,都是漆黑的一片,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同。
他淡淡地看著鸝鸝走遠的身影,直到消失在拐角,才輕輕地轉過身。
他不知道那一瞬他的眸中是什麼。
說著滿足,應該還是會有一些不甘心的吧。
畢竟,那是鸝鸝。
殷予懷對霜鸝,此生都會不甘心的。
但幸好,他的一生,餘下的已經很短了。
殷予懷輕輕笑笑,對著一旁領路的僧人輕聲說道:“可否將在下待到祈福的地方,在下心中,有一樁心願未了。”
像是不欺騙佛主,也不欺騙自己,殷予懷眸中的笑更溫柔了些:“在下想為一人祈福。”
僧人行禮,應下:“阿彌陀佛,公子請隨小僧來。”
他被僧人帶到了佛像麵前。
待到僧人走後,殷予懷打量著周圍。從昏黃的燭光到地下的蒲團,最後眼神定格在金身佛像上。
他這一生,不信佛,不信神,不信命。
他曾以為自己永遠不會是一個虔誠的信徒。
他不會愚鈍地跪在所謂的佛像前,去將那些世人愛做的事情,去重複地做上一遍。
誰會對著一個不知道多少人拜過的佛像去祈求。
誰會將自己全部的希望寄托於所謂的顯靈。
虛假,虛幻,且實在無聊。
可是啊,在這寒風吹著昏暗的燭火的夜裡,向來不信佛、不信神、不信命的矜貴異常的太子殿下,虔誠地跪在了佛像前,將從前那些他覺得虛假、虛幻且實在無聊的事情,為他的小姑娘,全都做了一遍。
他沒有什麼心願,隻是祈求世間的一切。
請在餘生,善待他的鸝鸝。
*
楊在房中待了殷予懷一夜,直到天微微亮時,殷予懷才回到房中。他一身雲白的衣衫,在昏暗的燭火之中,滿是灰塵。
殷予懷跪在佛像前,虔誠地祈求了一夜。
前生的困苦,已經過去了。
無論一切如何,他都希望他的小姑娘,今後會有美滿的一生。
頹玉的一切,身份,家產,他都為頹玉準備好了。
隻要頹玉不辜負鸝鸝,他們便能有很好的一生。
良辰好景,洞房花燭,此後餘生,兩相恩愛。
這是即便是他,也未想過的與鸝鸝的餘生。
因為,太美好了,便太不真實了。
現在大概是殷予懷最清醒的時刻,他像是終於從一場夢中醒來,接受了那個本不能接受的可能。
在看見那具燒焦的枯骨之後,對於他而言,其實就沒有什麼是不能接受的。
隻是有些,需要長一些時間接受。
有另一些,需要用更長的時間接受。
他像是已經看儘了沙漠的荒蕪,偶然間看見一簇盛開的花,隻想用儘一切力氣的護住。哪怕是讓他自己將刀刃插進那顆躍動的心臟,哪怕是要用儘他身體中的最後一滴血,他也是願意的。
隻是會稍稍猶豫一瞬,因為他舍不得那花。
他想,再多看看那花幾眼。
畢竟,以後就看不見了。
殷予懷其實明白,有些事情無可奈何,有些事情,錯了就是錯了,錯過了就是錯過了。
能夠再看見鸝鸝,已經是上天對他最大的恩賜。
他其實,真的,已經很滿足了。
哪怕親眼看著,鸝鸝描摹彆人眸中滿是愛意的模樣,他也隻會有一瞬發怔,隨後便將這般的鸝鸝,記到心中。
每一瞬的鸝鸝,於他而言,都太過珍貴,都是他餘生最珍重的一切,他實在沒有時間去遺憾和感傷。
從前,身份阻隔了他們。
他生長於皇權的詭譎之下,壓迫著窒息著長大,他逐漸成為了那樣的殷予懷。
外表矜貴,自傲不凡。
那樣的他,在未受到挫折之前,不會承認自己會愛上一個冷宮的小婢女。即便他真的很愛很愛鸝鸝,他也不會承認。
甚至可能,原本此生,他都是不會承認的。
如若不是那場通天的大火,那具燒焦的枯骨,他可能會將一生的愛意都禁|錮在皇城之中。
他可能終其一生,也沒有辦法對鸝鸝,說出半分愛意。
他無可選擇。
這是殷予懷必須承認的。
但如若,鸝鸝並不是以那般的身份出現在他麵前。
以一個好一些的身份,或者就以鸝鸝現在的身份——“幽州王獨女”。
那樣的鸝鸝,出現在他麵前,他不會任由鸝鸝靠近他。
在他發覺鸝鸝對他有萬般吸引的那一刻,他會毫不猶豫地主動且刻意地遠離,有關鸝鸝的一切。
那樣的他,不會允許鸝鸝那樣的存在。
作為儲君,作為帝王,他不能擁有軟肋。
最後,不過是殊途同歸。
一切卻又同樣是一個困局。
殷予懷虔誠望著上麵的佛。
正因如此,即便是這一刻,他也從未祈求過分毫有關他和鸝鸝的一切。
是從前二十年的人生,將他困在了那個死局之中。
誰都救不了他。
或許,鸝鸝已經救了他。
隻是如若他最初會知曉日後的一切,他應該情願,鸝鸝從未來過他的身邊。
那些所有的痛苦、撕扯和困苦,就讓他一人咽下。
不要,不要,再侵擾他的鸝鸝了。
如今鸝鸝已經忘記了從前與他的一切,便不要再記起了。
世間有一個人,能夠記得一切,便已經足夠了。
待到他死後,他的屍骨,會連同那顆鸝鸝為他栽種的桃樹一起,消失在一場通天的大火之中。
混著桃木的灰,慶賀鸝鸝的新婚。
他一生不曾有信仰。
但是此刻,他輕輕對著世間所有的信仰,虔誠一拜。
願梁鸝和頹玉,明媒正娶,世人祝賀,百年好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