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曲也一擺擺頭,忙轉移話題:“對了,今日公子應當是獨自下了床。”
楊三手中動作一愣,炭火都差點掉下來:“獨自?”
曲也接過楊三手中的東西:“是,楊大哥,今日我去為公子添炭火,回來後發現原本在公子手上的茶杯到了桌上,那距離,怎麼也是要下床才能夠到的。這院子中隻有我們三人,楊大哥你外出了,我去廚房了,隻能是公子了。我看見那輪椅,還以為公子是不能行走了,但是今日那茶杯...”
楊三許久才從欣喜中回過神來,他有些高興地轉來轉去,逗笑了一盤的曲也。
轉到最後,楊三也沒進去。
那些他對殿下撒的謊,讓他渾身的歡喜,一下字冰冷下來。
即便他這半年已經想了太多,楊三還是得承認,他是害怕殿下知曉他的背叛的。
無論如何,曾經背叛了,就是背叛了。
楊三拿出了飴糖,沉默了許久,望向了正在歇息的曲也。
他走過去,將那一包月亮黃的飴糖遞了過去:“街邊看見的,給你家阿姊帶過去吧,小孩子都喜歡這些。”
曲也欣喜收下,珍重地放入懷中:“多謝楊大哥!”
楊三搖搖頭:“無事。”
*
楊三在小院的時候,曲也一般就不來了。
隔日,楊三唯殷予懷喝藥時,突然發現他麵色有些發紅,手一摸額頭,罕見地有些發燙。
楊三忙打開了緊閉的窗,光緩緩地照了進來。
殷予懷眼眸不由自主地刺痛了一下,但是瞬間過去後,他又恢複了平靜,像是手指那一瞬間的僵硬不存在一般,他平靜地喝著碗中的藥。
待到一碗藥見底,殷予懷順著光最盛的地方望去——是一扇窗。
今日,他已經能差不多看清東西的模樣了。
楊三轉頭,看見殷予懷望著窗外,輕聲問道:“殿下想去院中看看嘛?”
這一次,殷予懷沒有拒絕。
他已經整整半年沒有去過外麵了。
即使如今隻是去一個房間外的院子,他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有些僵硬。
他麵上還是平靜的,隻是當輪椅被推到房門那處,楊三用一隻手推開門,滿天地的光都順著一扇門而入的時候,殷予懷閉上了眼。
他有些顫抖,又很是平靜。
不像是一種害怕,更像是一種全然的不適應。
殷予懷手指僵直,直到那光已經把他全身都照亮,他才緩緩地從僵直之中恢複過來。他麵上毫無表情,眼眸睜開的那一刻,渾身的顫抖與僵直也戛然而止。
楊三詫異地看著一切,明明殿下很是淡然,但他卻覺得殿下像一根繃緊的弦,像是下一刻就要全然崩壞。
殷予懷望著院中的一切。
有一顆不知道是什麼的樹...反正不是桃樹。
從那個樹上,垂下來一個藤蔓纏住的秋千。
還有一個簡陋的小亭子,裡麵有幾個石凳。
最後,殷予懷的眼眸停在院子西邊那一塊地上。
蔥蔥綠綠的菜,看著倒是比他有生機的多。
不過是出來轉了一會,殷予懷已經有些累了,他緩緩垂上眸,發現能夠聽見院子外小孩奔過巷子內的聲音。
有些喧鬨...
殷予懷抬眼,看見了天上的紙鳶,圖案是一個長得有些奇怪的燕子。
春日放紙鳶,可如今,不是已經到了夏日嗎?
這句話淺淺地在殷予懷心中停留了一下,隨後就如雲煙般消散了。那陣喧鬨隨著紙鳶飛遠,也沒了。
殷予懷看著天邊的暮色,發覺夏日的光要濃烈許多。
被楊三推回房間時,殷予懷又看見了那棵樹。
這不是他們從前的院子了,想必是楊三又換了一處。這處比從前那處安靜得多,隻是不知道這顆樹,是什麼樹。
*
又過了幾日,除了體弱多病、不能說話、身子發寒、不能行走,殷予懷已經“好”了。
隻是好了之後的生活,同從前也無異。
楊三看著他拿進去又拿出來的筆墨紙硯,眼眸愣了愣。
他以為殿下會有很多想要問他的話,但是現實是,自從醒來之後,殿下從來沒有主動問過他一句話。甚至沒有問當初是怎麼活下來的。
這讓已經編好了一切理由的楊三,有些無所適從。
就這樣又過了半月,照例,楊三需要去小巷中,於是在臨走之前,他喚來了曲也,照例吩咐著那些東西,曲也也乖乖地點頭。
“放心吧楊大哥,公子就交給我吧,也不是第一次了,相信小弟。”曲也拍拍胸脯,保證道。
楊三點頭,心中的擔子輕了一些。
一邊想著等會的說辭,一邊轉身關上了門。
*
再次見到曲也,殷予懷便知道,楊三出去了。
曲也比楊三聒噪些,殷予懷有稍稍的不適應,但是他麵色平靜,讓人什麼都看不出。
曲也一邊端著藥,一邊像是想起了什麼,突然拿出了懷中的飴糖。
他小心翼翼地打開包著的油紙,露出裡麵的月亮黃色。
上次楊大哥將這飴糖給了他,他本想直接分成兩份,一份給阿妹,一份給老母,但是阿妹和老母硬是要他把這飴糖分為三份,說也要給他一份。他那一份,沒舍得吃。
殷予懷淡著神色喝完了藥,就看見了曲也遞過來的月亮黃色的飴糖。
這是殷予懷清醒以來,第一次怔住。
手下意識接住的時候,殷予懷眼眸顫了顫,不過即刻,又恢複平靜。
看著麵前少年的期待目光,最後殷予懷還是將那半塊碎糖放入了唇中。
曲也頓時高興了起來,像是比自己吃了還開心,趁著殷予懷不注意,他偷偷舔了一下自己的手指,上麵還有一些些糖味。
將那半塊碎糖放入口中之後,殷予又怔了很久,但他麵色平靜,讓人看不出絲毫。
這些日,曲也與殷予懷相熟了起來,曲也也沒了最初的安靜。
他想著公子在這病床上半年有餘,如今對外麵的事情應該都不知曉,他便開始挑著自己知道的說。
“公子,我們巷子尾那個人家啊,那家的孩子,有讀書之才。隻可惜家中貧窮,即便巷子中人人幫襯著,還是被家裡麵人從書堂叫了回來,說是家裡麵需要乾活...”
殷予懷許久未聽過這種事情,一時間,也細細地聽著。
他看著麵前的曲也,手指有一瞬間地扣緊。
殷予懷其實沒有接觸過曲也這般的人。
曲也講的繪聲繪色,特彆是講到各家的家長裡短時,更是活靈活現。
這種事情,聽多了,也就覺得沒有什麼意思了。
殷予懷是第一次見到,講這些東西能夠講到渾身都喜悅的少年。
曲也從巷頭講到了巷尾,最後假裝神秘說道:“除了這些,我還知道一個事情,是前些天從說書先生那裡偷聽來的。要知道啊,說書先生,是消息最靈通的人了。但凡有什麼事情有了個苗頭,說書先生都是第一個知道消息。然後連夜編全,隔日好在茶樓、酒樓或者說書堂講給彆人聽。兒時,我也想當一個說書先生...”
殷予懷聽得很認真,曲也說到說書先生時,眼眸中滿是豔羨。
這其實是殷予懷醒過來,第一次想開口說話。
他想問問這個眼眸中滿是豔羨的少年:“會遺憾嗎?”
但那個想法隻是很淡的一瞬,就從殷予懷心中飄過了,他認真看著曲也,在曲也的眸中,有豔羨、有渴望、有向往,唯獨,沒有遺憾。
曲也彎起眸,開始故作玄虛。
“公子知道我們幽州城,最不能得罪的人物是哪位嗎?”說著說著,曲也聲音陡然變輕:“若不是我們幽州的人,肯定覺得最不能得罪的一定是幽州王。但是啊...不是的。整個幽州城,最不能得罪的人,是幽州王之女梁鸝梁小姐。”
殷予懷淡淡垂眸。
有多久沒有聽過這個名字了?
那些曾經在心中湧動的一切,開始變得虛幻,輕浮。殷予懷望著興趣盎然的曲也,正欲張開的唇,這是他今日第一次,想要開口說話。
隻是這個想法,剛剛存在的那一瞬,小院的門突然從外麵推開。
曲也要說出口的頓時止住,向著楊三而去:“楊大哥,你回來了。”
楊三首先向殷予懷望去,見殷予懷好好的,心中鬆了一大口氣,隨後再看向曲也,搖頭:“嗯,回來了。今日你先回去吧,小妹還在家中等著你吧。”
曲也不好意思地摸摸頭:“那,那我就先走了。昨日答應了阿妹,今日要早些回去的。”
楊三代殷予懷說了:“快回去吧,明日再來。對了...”說著,楊三從懷中掏出一包點心,遞給曲也:“剛剛路過時,恰巧買的,給小妹帶回去吧。”
曲也更不好意思了,接下告辭:“替小妹謝謝楊大哥了。”
楊三搖搖頭,他也就是隨意一買。
待到曲也走後,天色也暮了。
殷予懷緩緩垂上了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