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喊讓他猛然從往事的洪流當中清醒過來,抬起頭,對上一雙關切的眼睛。
血色與痛苦的呻/吟聲驟然散去,院落空寂,外廳傳來隱約的笑聲與歌聲,白亦陵眼前的景色慢慢清晰,全身汗如雨下。暗衛所的舊事過去多年,仍然會不時像夢魘一樣纏上心頭,拽著他沉入血海。
陸嶼不知道什麼時候從他懷裡跳出來,變成了人形,和白亦陵一起站在窗台上。
眼見白亦陵猛地打了個寒噤,陸嶼輕輕拍著他的後背,抬袖抹去對方額頭冷汗,低聲道:“冷嗎?”
白亦陵搖了搖頭,心中仍帶著些許噩夢方醒般的惘然,低聲道:“我想去過去在暗衛所的時候……”
陸嶼呼吸一滯,白亦陵卻打住了話頭,說道:“小事,進去吧。”
陸嶼將手從他的肩頭上拿了下來,白亦陵抬眸衝他笑了一下,手在窗台上一按,深吸口氣,跳進了黑漆漆的房間當中。
裡麵的血腥味要更濃一些,如果沒有猜錯,命案就是在這裡發生的。
白亦陵借著外麵幽微的光線草草在房間裡一掃,確定並無其他異狀,於是將桌上的燭台拿下來放在地麵上,揮手晃著了火折子,將其點燃。
陸嶼跟著跳進屋子,道:“那個女人就是在這裡被人殺死的嗎?”
他剛才在外麵當吉祥物的時候,約略聽了一些案情,隻是聽的不大詳細,也沒有看見屍體。
白亦陵回過頭去剛要說話,看見陸嶼倒先笑起來了:“你又變回去了?”
陸嶼笑道:“這樣輕便。”
他那一身火紅的絨毛好像把陰沉沉的凶殺現場的照亮了,空氣中的晦暗好像也散開了一些。白亦陵不由想,可能狐狸真的如傳聞中那樣,能夠祛除苦痛,帶來祥和。
他簡單地把當時發現屍體的情形,以及屍體的死狀都給陸嶼講述了一遍。
從他剛才粗略驗看一遍的結果來說,女人身上有很多傷痕,不是一擊致命,而是被虐殺而死。有些傷口甚至不是出自於人手,而是被某種野獸撕咬出來的。
陸嶼道:“這種地方會出現野獸嗎?”
白亦陵道:“其實我起初看著那傷口,像是狗咬的。但狗的牙齒應該不至於那麼鋒利,所以想來想去,更像是狼或豹子一類。”
陸嶼道:“是狼。”
白亦陵一怔,隻見小狐狸用爪子扒拉了一下地上幾根銀灰色的硬毛。
他將狼毛撚起來,神色一凜,道:“再看看彆處。”
房間裡麵收拾的乾淨整齊,半點看不出死過人的痕跡,從這裡聽起來,音樂聲要更加清晰。
白亦陵發現這並不是包廂或者哪位姑娘的臥室,而是一間獨立的小閣樓。
一共兩麵窗戶,一扇是他剛剛跳進來的那麵,衝著後院,另一扇則正對著前廳歌舞的高台。因為他是特意將燭台放在死角處才點燃的,所以此時房中的光線並沒有被外麵發現。
房裡沒有床榻,倒是有一個大衣櫥和一個妝台,妝台上隨意擺放著一些胭脂水粉,沒什麼特彆之處。
陸嶼跳到衣櫥旁邊,用腦袋將櫥門頂開,裡麵有幾件嶄新的舞衣。
白亦陵將其中一件裙子拎出來,正與剛才那名女屍身上所穿的一模一樣。
他目光銳利地在地上掃視一圈,拿出一塊帕子在水盆裡浸濕,蹲下/身去用力在地板上蹭了兩下,帕子上沾染了淺淡的紅色。
果然。
白亦陵手上一緊,握住了那塊帕子,道:“看來她被殺的地方確實就是這裡無誤了。”
陸嶼道:“接下來你想怎樣?”
白亦陵彎腰將他抱起來,道:“剛才我進來的時候已經打了手勢,著人將月下閣盯緊,估計他們正在排查青樓裡的人。等他們那邊有了消息,再酌情采取下一步行動,這個房間一會也暫時封了。”
他拍拍陸嶼的腦袋,重新順著窗子跳了出去:“咱們從正門進去,找個地方等等。”
入夜本來是月下閣生意最為興隆的時候,結果來了幾個官差,頓時影響了不少客人,弄的老板娘很是焦急。
白亦陵剛剛重新踏入大廳,便有一位中年美婦迎了上來,拉著他的衣袖陪笑道:“六哥,您看您也是這裡的常客了,大家有話好商量,能不能給妾身透個底,您們這……這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啊!”
白亦陵挺痛快:“你們這裡,不久之前死了個姑娘。”
那婦人吃了一驚,她這一晚上都在忙著招呼客人,青樓裡麵最是人員雜亂,有的女孩被賣進來的時候心不甘情不願,企圖自儘的、反抗客人的,甚至自毀容貌和私下裡打胎的……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但像這種灰色地帶,勢力盤根錯節,隻要不違背律法,官府是管不著的。
白亦陵這個人可不好招惹,讓他親自出馬,到底會是發生了什麼呢?
她雖然年紀已經不小了,但仍是保養得宜,風情萬種,眼波一轉,便已然盈盈含淚,我見猶憐,有意無意地往白亦陵胸口蹭:“怎會如此,真是造孽呀。白大人,我這裡的姑娘個個如花似玉,正當好年華,怎可能說沒就沒了呢?”
“我要鬨了。”陸嶼窩在白亦陵的懷裡,感受到了壓力,於是在心裡默默地想。
好在就在老/鴇靠進白亦陵懷裡之前,白亦陵忽地伸出手來,隔著衣袖在她肩頭一按,跟著後退一步。
他含笑道:“來,翠老板,站好,命案跟你無關。不用投懷送抱,這事我也可以講一些。”
主要問題是,雖說是她投懷送抱,但靠上了之後誰占的便宜更大,那可就不好說了。
翠娘輕輕一嘟嘴,不情不願地站直了身子,聽白亦陵撿重點說了兩句,不由也愣住了。
半晌她才顫聲說道:“在我這樓裡殺人,殺了人之後還掛出去,這簡直是個瘋子!白大人,您要怎樣查,妾身一定配合,萬萬要將他捉住啊!”
白亦陵道:“自然,一會要問問你這裡的姑娘夥計,你盯著點,知道什麼,也跟我們兄弟說說。”
翠娘點頭,鄭重地向白亦陵福身行了個禮,這個時候才知道他確實是已經給了麵子,不然月下閣裡麵有人離奇被殺的事情傳出去,她這生意也徹底甭做了。
白亦陵負手,坦然看著她彎腰低頭,秀致的眉眼一挑,笑道:“行了,你去吧。我看看眉初。”
他對於這個地方很是熟悉,不用人引路,徑直向著二樓走去,陸嶼忍無可忍,低聲說道:“常客?”
白亦陵笑道:“算吧。”
陸嶼隻覺得他笑容刺眼,聲音刺心,明明暗自磨牙,聲音中偏偏還得帶著幾分笑,像是不在意,實際上又非常在意地說道:“認識這麼久,竟不知道白指揮使還是個‘且儘眼中歡’的風流人物,隻可惜之前沒能於你同往。隻是滿眼榴花金縷,空有色相而不能會於心,看久了不會膩煩嗎?”
他自覺口氣還好,但這話說出來之後實在有幾分酸溜溜的感覺,白亦陵明白陸嶼可能有點誤會,雖然不知道自己常來青樓他有什麼可不快的,但心中卻覺得十分好笑。
——一隻趴在懷裡的狐狸,這樣咬文嚼字地掉書袋,實在是非常有趣。
他這回出來時本來就不是為了公務,沒帶刀,腰帶上倒是斜插著一把白玉折扇。白亦陵將扇子抽出來,扇柄在狐狸的鼻頭上輕輕一敲,調笑道:
“此言差矣。所謂‘狂花頃刻香,晚蝶纏綿意。天與短因緣,聚散常容易’,這美色本來就是一時有一時的風光妙處,常看常新,多多益善,如何會膩呢?”
他逛個窯子倒還逛出來心得了,說的頭頭是道!
陸嶼發現白亦陵這個人,也就是表麵上看著正經,其實骨子裡的性情頗為狂放肆意,平時那副冷心冷肺的內衛架子端慣了,竟時常讓人忽略他的狡猾與……壞心眼。
他們兩人的性格好像正好是反著來的。狐族的性情生來風流不羈,但陸嶼表麵上看著葷素不忌,口無遮攔,實際上惦記上一個人,就一定要掏心掏肺,眼裡心裡都是他,恨不能賭咒發誓地把每一句心裡話都剜出來讓對方聽見看見,再相信他的情意不可。
白亦陵卻恰恰是殺伐果斷,鐵麵無私,你看著他一副特彆剛正特彆耿直的模樣,實則壞主意多得很,哪天心情好了,衝著人撩撥幾下,逗弄兩句,根本就沒法分得清楚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弄的人欲罷不能,心亂神迷,他倒又像個沒事人一樣了。
這才像一隻真狐狸,又像風中的花香,叫人捕捉不到,卻更是想要撈進懷裡。
陸嶼大多數時候是心疼他、愛惜他,可是有的時候,接觸到白亦陵這樣的一麵,又真是牙癢癢,恨不得讓他乖乖聽自己的話才好。
想把他……
陸嶼被白亦陵那通狗屁不通的歪理氣昏了頭,又覺得披著一身狐狸毛實在太熱,不利於散火,用爪子撥開白亦陵的扇柄,身手矯健地從他懷裡跳到地上,轉眼間恢複了人形。
白亦陵吃驚地看著他:“喲,你這是……?”
陸嶼滿頭燒醋風度全無,壓著氣道:“要去探望佳人,總不能讓白指揮使專美於前,我也得維持良好的形象。走吧。”
白亦陵了然,看他的樣子,估摸著是霸道總狐的脾氣又被觸發了,要求自己一定要是天下第一英俊瀟灑的,可以理解。
他輕輕一笑,扇子在手裡打了個轉,拍在陸嶼肩頭,說道:“那走吧。不過這位佳人,美貌其次,主要勝在力大人狠,彆有風情,殿下不要失望就是。”
陸嶼一愣,白亦陵已經領著他向樓上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