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去備車。”陸嶼吩咐道,“我想去一趟暗衛所。”
暗衛所距離淮王府不近,少說也得一個時辰的路程,他大晚上的不睡覺要去那個地方,也不知道是突發了什麼奇想。尚驍看了一眼陸嶼的臉色,沒敢問,恭敬地答應一聲,下去準備了。
馬車很快在深夜裡軋過寂靜的街道,車輪的“骨碌碌”的聲音分外清晰。打烊店鋪門口懸掛的大燈籠散發出昏紅的光線,照出路邊一個坐著人影的輪廓。
陸嶼道:“等一下。”
馬車停了,他掀開車簾,喊了一聲:“謝璽?”
那個人抬起頭來,臉色憔悴,竟然真的是謝璽,卻不知道他這大半夜的,坐在街上乾什麼。
謝璽的反應好像有些遲鈍,坐在那裡看了馬車片刻,才“唔”了一聲,慢慢道:“是淮王殿下。”
他聲音中帶著濃重的鼻音,站起身來,走到車邊行了個禮。
陸嶼瞧了他一會,忽然說道:“你上來吧。”
謝璽一怔,陸嶼命令:“陪本王去個地方。”
即使完全沒有心情,謝璽也當然不可能拒絕他,於是陸嶼的馬車上又多了一個人,大概月至中天的時候,他們終於到達了目的地。
謝璽跟著陸嶼下了馬車,迎頭淋下來一片如焚如荼的杜鵑花紅。
在深夜的清光中,這裡的花朵不顧一切地綻放著,壓倒綠意,竄出枝頭,抖滿了陣陣馨香,散發出一種無聲的熱烈。
陸嶼負手站著,謝璽便也跟在他身後沒動,他到現在心頭仍是渾渾噩噩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當中,還不知道這裡到底是一片怎樣的地方,陸嶼又為何而來。
遠處依稀傳來守衛的喝問聲,尚驍過去說了兩句話,不多時,便帶著一個身穿灰色袍子的中年男人走了過來。男人衝著陸嶼恭敬行禮,然後帶著他們穿過杜鵑花叢,紅花綠葉的後麵,有一扇陳舊的角門。
他一言不發,手指輕扣,在門上有節奏地敲出暗號,角門從裡麵打開了,轉眼間又是另外一片天地。
幾個高大健壯的侍衛石柱似地戳在那裡,手中都拄著長/槍,見到有人進來,他們沉沉地向著門口方向看了一眼,帶著陸嶼他們進門的那名中年男人比了個手勢,這幾個人才漠然移開目光,依舊直挺挺地站著。
方才熱烈春花帶來的浪漫與奔放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沉肅、黑暗與壓抑。
他們穿過逼仄的長廊,最前麵引路的人一直在牆麵上敲出各種暗號,以防止布下的機關啟動。四周越來越暗,兩麵的石牆上鑲嵌著石燈,燈火明滅不定,空氣中仿佛有一種無形的壓力,逼使的人喘不過氣來,幾人心跳與腳步聲格外分明。
道路一直盤旋向下,看來他們的目的地在地底。但由於走的太久,周圍又實在太漆黑,謝璽幾乎有種陸嶼要把自己領入十八層地府的感覺。
最後,一扇石門在正前方打開,麵前頓時開闊起來,血腥與腐臭混雜的氣息撲麵而來,低低的哀嚎聲成片地響著。
引路人再次向陸嶼躬身行禮,陸嶼一言不發地揮了揮手,他便退下去了。
謝璽心中有種不祥的預感,他終於忍不住了,低聲問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陸嶼一言不發,在前麵大步走著,尚驍簡短地回答了一句:“是暗衛所。”
謝璽全身發涼,猛地打了個哆嗦,他本能地感到恐懼,不想麵對眼前這一切,但腳步卻還是不受控製的,隨著陸嶼向前走去。
旁邊一間牢房的門開了,裡麵的木頭架子上麵掛著幾個人,看守將他們從架子上放下來,頭上套了黑布,像牽狗一樣拽著身上的鐵鏈子往外走去。那幾個人與陸嶼他們擦肩而過,目不斜視,倒是謝璽側頭看了一眼,隻見他們身上衣衫破爛,衣服底下露出一道道血痕。
另一側的空地上麵,靠牆跪著一排不過六七歲的孩子,還有幾名少年手裡正拿著木頭劍對刺,兩名教習打扮的漢子手裡拿著長鞭,陰沉沉地站在一旁監視。
豁口的碗中裝著餿臭的飯菜,不時會有裝在麻袋裡的屍體被粗暴地拖拽出去,扔進一個大池子裡麵,人垂死之前的慘叫聲敲打著耳膜,帶來窒息般的疼痛……
這裡麵陰冷陰冷的,謝璽的頭發和後背卻已經被汗水給打濕了,他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看到這一切代表著什麼,卻又不能相信,不由渾身發抖,牙齒緊緊地咬住嘴唇。
陸嶼一直走在最前麵,沒有人看見他現在是怎樣一副表情,路過刑架的時候,他微微駐足,忽地慢慢伸手,撫過一條帶著倒刺的長鞭,跟著五指收攏,將那根鞭子緊緊地攥在了手中。
鮮血順著指縫滲出來,尚驍剛要勸阻,他已經鬆開了手,腰杆筆挺,大步向前走去,終於,到了另一扇大門跟前。
尚驍拿出令牌,門口的兩排守衛頓槍行禮,石門緩緩地上升,新鮮的空氣灌了進來,柔美的月光和醉人的花香也灌了進來,一切與剛才相比,都仿佛成為了兩個世界。
尚驍呼出了一口氣。
他知道這裡是白亦陵曾經待過好幾年的地方,剛剛一路走來,心中亦是震撼非常,卻難解陸嶼究竟是為什麼一定要以這種自虐般的方式,深夜裡趕了足足一個一個時辰的路,將這個地方親自走上一遍。
杜鵑依舊熱烈欲燃,將花朵開的洶湧,風過處,花香滿園。陸嶼逃跑似的疾走幾步,手背上青筋急跳,一拳捶在了身旁的樹乾上。
亂紅簌簌而落,他順著樹乾滑坐在地上,用手遮住眼睛,淚水滲入指間,心裡難受到了極點,竟猛然間嗆出一口血來。
尚驍一驚,想去扶他,在旁邊發愣的謝璽卻忽然衝上去,不顧身份地用一隻手攥住陸嶼的胳膊,扯著他吼道:“你為什麼要帶我來這裡?他當年真的是被送進了這個地方?這些……是真的嗎,是真的嗎?是真的嗎!!”
陸嶼心中傳來窒息般的疼痛,他反手揪住謝璽的衣領,將他用力扯到自己跟前,注視著對方冷冷說道:“對。這是你父母造下的孽,他們令我心痛,那麼你即便無辜,也得擔下一半!”
謝璽渾身打了個哆嗦,猛地推開陸嶼,跌跌撞撞地向後退了兩步,突然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跑了。
陸嶼好像生了一場大病,脫力一樣扶著樹乾,慢慢從地上站了起來,唇邊襟上,血跡斑斑。
尚驍扶住他,低聲道:“昨日之日不可留,殿下,即使過去再苦,白指揮使也已經熬過來了。殿下與其為此自苦,不如把握未來。”
“如果沒有體會過相同的痛苦,那麼就不會知道,如何將這種痛苦治愈。”
陸嶼自語一般地說道:“我隻是想,以後再安慰他的時候,能與他感同身受。”
尚驍微怔,陸嶼一言點過,仿佛無聲輕歎了一下,道:“你去把彭大郜找過來。”
在上一任暗衛所的掌令胡蓬過世之後,這裡就由彭大郜接管,比起前任陰沉古怪的掌令者,彭大郜則是個略微發福的中年漢子,看起來一副笑眯眯的模樣,衝著陸嶼行禮。
陸嶼沒有心情多說,開門見山道:“彭掌令,有勞你帶本王去一趟‘暗眼’。”
彭大郜臉上的笑容頓住了。
‘暗眼’是晉國最隱秘的情報,也是暗衛所的一個組成部分,這股勢力直接由皇上掌控,甚至陸嶼能夠說出這個名字,都足以令人震驚。
因為裡麵掌握的情報,實在是太具體也太詳細了。稍微有頭有臉的家族當中發生過的事情,都能夠在這之中占有一席之地。晉國曆經幾朝,‘暗眼’一直存在,唯獨二十年前的那次叛亂當中,因為一場大火癱瘓了數月,但現在已經運作如常。
陸嶼如同下了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命令,彭大郜卻萬萬不敢帶他進去,他心中想著如何才能不得罪人的推脫掉此事,支支吾吾地說道:“殿下,這、這……”
陸嶼將一枚金色的令牌拿出來,扔進他的懷裡。
彭大郜捧到眼前一看,直接就跪了下去——他沒想到,皇上居然已經暗中將這枚代表著最高皇權的令牌給了他的愛子。
陸嶼倒不怕彭大郜泄密,到了他們這位置,誰繼任君王,他們就效忠於誰,無須站隊,因此嘴巴都緊的很。他隻是道:“平身吧。”
彭大郜領著陸嶼進入了暗眼,這個裝滿了核心機密的地方設立在一個簡陋的小石屋當中,裡麵一排排的櫃子環繞四牆排列著,櫃門上貼著官位和姓氏。
陸嶼找到了“永定侯府 謝氏”,拉開櫃門,在裡麵一陣翻找。
他心中隻是隱約有種不大對勁的感覺,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看什麼,或許是想了解一下白亦陵小時候的事,也或許是心裡麵奇怪,覺得謝泰飛和傅敏這樣對待自己的兒子,太不正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