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當中的事情, 白亦陵自己這個當事人或許先入為主, 早已習慣, 不會仔細去思考原因, 而其他人就算是存疑, 一來事不關己, 二來無憑無據,也找不到什麼破綻。
陸嶼匆匆翻著手上的東西,永定侯府的記錄大多數都跟白亦陵沒有關係, 而白亦陵出生那一年,又恰好趕上兵變,最關鍵的幾個月是空白的,因此並沒有線索。
他正有些煩躁,一遝藥方卻忽然跳入了視線當中。
陸嶼的手指一頓, 神情變得認真了一些。
他記得以前曾經聽說過,永定侯不肯他娶,傅敏子嗣艱難,現在看著這些藥方, 發現確實如此, 他手裡厚厚的一摞, 都是傅敏曾經為了能夠生下孩子服用的藥物,陸嶼隨便看了幾頁, 就覺得裡麵的記載當中, 簡直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都有。
但是再往後翻一翻, 他卻發現後麵的部分藥方又比較正常起來, 當然隻是相對而言,實際上的種類也仍舊不少。看看時間,前麵那些藥是生白亦陵之前服用的,後麵那些則是生謝璽謝樊之前服用的。
陸嶼不大通曉藥理,看不出來藥方有什麼不妥當,唯一能夠確定的是,要吃掉這麼多玩意,肯定會非常痛苦。
難道傅敏覺得自己遭了大罪,所以不喜歡白亦陵?
他在心裡搖了搖頭,覺得還是有些說不通,於是將藥方收進了袖子裡,重新關好櫥門,若無其事地走了出去。彭大郜沒有察覺任何不對,還暗暗鬆了口氣,恭敬地將他送走了。
尚驍伺候陸嶼上了馬車,猶豫著問道:“殿下,那謝二公子……?”
陸嶼慢慢閉上眼睛,道:“隨他去吧。”
謝璽獨自回到了永定侯府,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自己永遠也不用再走進這座府第,昔日的溫馨與笑語好像全部都變了模樣。就好像有人非常喜歡一道美食,吃了十幾年,才知道做出那道美食的食材變質腐爛,肮臟不堪——這個結果,或許還不如讓他直接被毒死的好。
此刻謝璽的心情除了惡心,還有遭到欺騙的憤怒悲涼——然而這一切他早晚都要麵對,正像陸嶼所說的那樣,他父母做出的事情,就是他身上的烙印。
白亦陵經曆了那麼多,謝璽覺得,他自己沒有資格再閉目塞聽,回避真相。這件事如果不找父母說個清楚,他這輩子都不會心裡安生了。
這個時候,謝樊已經在押送的路上,辛氏也已經狼狽不堪地帶人離開,眼見祠堂的門被人重重推開,傅敏的眼淚頓時落下,抱住了謝泰飛的胳膊:“夫君!”
謝泰飛冷著臉一把推開了她,傅敏沒想到他會有這樣的舉動,整個人都摔在地上,綰發的簪子一下子就被甩落下來,頭發散開,看起來說不出的狼狽。
她索性就這樣楚楚可憐地側跪在地上,垂淚道:“你以前連重話都沒有跟我多說過一句,現在就為了這麼一點小事,居然動手?你到底是怎麼了!”
出乎傅敏意料,謝泰飛非但沒有緊張地衝上來扶她,反倒就袖手站在那裡,冷眼瞧著她垂淚的樣子。
被這樣的眼神打量著,任誰也很難哭出來了,傅敏逐漸停止了哭聲,竟然頭一次在丈夫麵前感到了不知所措。
謝泰飛這才淡淡地說道:“不哭了,那你真的就打算這樣坐在地上不起來嗎?我應該沒有打斷你的雙腿。”
他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氣自己心裡有數,不過是輕輕甩了一下而已,就算真的站不穩坐在了地上,站起來就是了,何至於做出這樣一幅可憐模樣?
更令謝泰飛心驚的是,在共同生活的二十幾年當中,他經常被這種作態所蒙蔽,因為他打心眼裡認為妻子是個柔弱善良的女人,也就對她格外嗬護備至。直到現在,撥開障眼迷霧,從另外一個角度再去看待傅敏,他隻能感覺到虛偽和可怕。
有的時候,某種感覺崩塌隻是一瞬間的事情。
謝泰飛的話十分刻薄,傅敏尷尬地坐在地上,繼續維持這個姿勢也不是,站起來也不是,她絕望而且不敢置信:“竟然連你也如此待我?”
謝泰飛拎著她的胳膊把她拽起來,怒喝道:“不要再惺惺作態了!站在這,我問你,為什麼要使用如此卑鄙的手段去算計你的親生兒子!為什麼不提前跟我商量,要跑到我這裡來裝無辜?你們傅家不是厲害嗎?既然你有了傅大司馬做靠山,又何必在乎我的感受!”
他鬆開傅敏,臉上露出嫌惡之色:“你真可怕!”
傅敏一下子被這句話給打擊懵了,她渾身發涼,覺得謝泰飛才真是冷酷的讓人恐懼——一個男人變心,怎麼能這麼快?
就在夫妻雙方絕望對峙的時候,外麵傳來了下人們喊著“二公子”的行禮聲,謝璽的聲音卻非常低沉,聽不大清,依稀是說了句“起來吧”。
這一點的動靜使得傅敏的思維重新開始運作,她猛地將身邊的一套茶具掃到地上,發瘋一樣地厲聲道:“謝泰飛,你說這話有沒有良心?我可怕,我這麼可怕是為了乾什麼?是為了救兒子!那不光是我生的,他還行你的姓,也是你兒子!你當爹的不管孩子的死活,我拚儘全力救他又要被你這樣責怪,你何其自私!”
她指著謝泰飛,質問道:“是不是覺得你娶了我,又這麼多年沒納妾就是對我好了?呸!因為你不納妾,我被你娘逼著像豬狗一樣生孩子,好不容易生下來了,又被嫌棄教的不好……你還是人嗎?”
她說到這裡,簡直覺得自己就是天底下第一委屈第一可憐的人:“你覺得我手段卑鄙,哼,假如我用到其他人的身上,你肯定不會這樣說。你是怕我連累你的大兒子,不,應該說,你根本就是害怕白亦陵,咱們全家都要仰他鼻息生活,你害怕得罪他!”
謝泰飛怒道:“你把嘴閉上!”
傅敏冷笑,深埋在胸腔之中多年的怨氣全部發泄了出來,愈發口不擇言:“怎麼不愛聽了?你怪我把孩子慣壞了,但是這一個不是教的挺好?有出息,有能力,臉蛋長得更漂亮,皇上王爺全都賞識有加……啊,不對,但他忤逆不孝……”
謝璽再也聽不下去了,用力推開房門進屋,打斷了父母的爭吵。
謝泰飛不悅地看了他一眼,終究沒說什麼,忍著氣道:“你回房去吧,我和你娘有事要說。”
傅敏一頓,也硬生生把自己高亢的聲調降下來:“這麼晚了,你去哪了?怎麼才回來?讓廚房給你熬碗湯喝,喝完了快點歇息。”
謝璽的腳釘在地上,一步也挪不動,嗓子更是噎的厲害。
現在謝樊走了,謝璽更是傅敏唯一的希望,她見兒子神色有異,擔心地摸了摸他的額頭,說道:“璽兒?”
“我大哥到底為什麼會被送出侯府?”
謝璽忽然硬邦邦地拋出來了一句話。
因為他的話來的太突然也太出其不意,謝泰飛和傅敏同時怔了一下,竟然都沒反應過來謝璽口中的“大哥”是誰,因為謝璽從來沒有這樣叫過白亦陵。
傅敏的反應要更快一些,頓了頓,她開口說道:“遐兒……他天資好,適合練武,我們想送他出去磨煉一下……”
謝璽吼道:“那試毒是怎麼回事?換藥是怎麼回事?暗衛所又是怎麼回事!”
這番話說出來,他的眼眶也紅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聲音顫抖地說:“我全都知道了,你們還想騙我,你們真的很惡心!”
謝泰飛道:“你聽信了誰的挑撥……”
謝璽打斷他:“我親眼看見的,我親耳聽你們兩個提起來的!”
謝泰飛頓時失聲,傅敏一下子捂住了嘴,絕望和恐懼交織在一起,就像是一隻絞緊她心臟的大手,幾乎讓她窒息。
謝璽道:“你們……你們怎麼能做出那樣的事來?當時他才三歲——三歲啊!在一個那麼小的孩子身上試毒,還是親生骨肉,怎麼能下得了手?試過之後,還要把他送去那種地方!娘,你成天假惺惺地說疼愛我,疼愛三弟,可你卻是這樣當一個母親的,卻是這樣……對待你的孩子!你們還有沒有人性?”
謝璽在說話的過程中幾次大喘氣,每一句話說出來都好像化作利刃,同時戳在父母與孩子的心頭。
如此指責生養自己的父母,本來就是違逆人倫,可是正因為他是被父母疼愛和教導著長大的,也就更加無法容忍這樣的真相。
傅敏實在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還會被親生兒子指著鼻子痛罵,為的居然還是白亦陵——剛才謝泰飛和她那樣爭執,究其原因,也是因為她找探子跟蹤了白亦陵的行動。可是白亦陵對他們的態度明明一直非常惡劣!
這父子兩個人,都瘋了嗎?
傅敏激動地推了謝璽的肩膀一下:“你怎麼能這麼說話?當時如果不把他送走,我就要死,你盼著你娘去死是不是?大哥比娘還要重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