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說話的時候, 陸嶼趁著沒人注意到自己,也站在白亦陵的腳邊,仰著腦袋打量周高懷,對於他的表現頗有幾分驚訝。
周高懷平靜下來之後,唇邊甚至還帶著一絲淺淺的笑意,陸嶼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因為白亦陵自己嚇唬周高懷說萬一有事就會誅九族, 但這樣算起來可連盛家都跑不了了,他還有心情覺得白亦陵有趣,看樣子是真不擔心。
看來這個人的性格雖然有些拖泥帶水的不夠果斷,但確實不是那種一攤上事就嚇軟了腿的膽小之輩, 盛櫟能看上他, 此人也不是全無可取之處。
他看見旁邊的周母和周高明聽到白亦陵的話之後,全都是麵如土色, 他們就算是再無知,什麼叫“誅九族”還是明白的, 此時肯定是發現想沾點富貴還沒夠本, 反倒惹上殺身之禍, 要懊惱死了。
白亦陵心裡其實不大認為周高懷是那個泄露試題的人, 因為這件事給他帶來的弊端遠遠大於好處,況且看周高懷的性格和表現也實在不像會冒險的人, 他與賀子成、與範敏,都是素昧平生。
但現在其他參與出題的人已經基本排查過了, 最後剩下嫌疑最大的還是周高懷。
陸嶼和白亦陵都更懷疑跟周家的其他人有什麼關係, 但此時看這些人臉上那絲毫掩飾不住的、又是迷茫又是驚懼的表情, 卻又讓他們不由懷疑這些人是否能有這麼大的本事。
白亦陵也沒再就這件事多說什麼,他倒是不擔心周家人會跑了,如果整件事情真的跟他們有關,查清楚了之後再抓人也不晚。當下沒說彆的,帶著周高懷出門,周高懷好像並無半點想要反抗的意思,老老實實地跟著白亦陵走了。
沒有人擔心他,挽留他,他的妻子在房間裡,他的母親和兄長顧著自己害怕,所以周高懷也根本沒必要表現出自己又多麼不願意離開。
推開周家的大門之後,他才發現北巡檢司的人已經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了外麵,筆直地站成兩隊,等著白亦陵調派。其中一人見他們出來,將兩匹馬牽了過去。
陸嶼也蹦蹦跳跳地跟在白亦陵後麵,本來想上馬,結果就在他無意中一轉身的時候,正好從還沒有來得及完全關上的周府大門那裡,看見那個懷了周高明孩子的女人翠枝一副很不舒服的樣子,被人扶著站起來,像是要去什麼地方休息。
陸嶼現在的高度還超不過白亦陵的小腿,從他的角度看人,一般都是自下向上看起,在看到翠枝時,他突然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阿陵。”陸嶼跳到白亦陵的肩膀上,用非常小的聲音說:“我覺得那個女人不對勁,你盤問她幾句。”
白亦陵上馬的動作停下,順著陸嶼的示意看去,眼睛微微一眯。不需要陸嶼說的太詳細,他也能大致明白對方希望自己怎麼做。
“等一下,剛才有點事忘了問。”白亦陵折回周家的院子,大步向著翠枝走過去,“這位姑娘,留步。”
翠枝果然停住了腳步,但她好像非常難受,臉色蒼白,額頭上布滿了細細的汗珠,整個身子幾乎半倚在扶著她的侍女身上,模樣說不出的可憐。
她勉勉強強地衝白亦陵行禮:“奴婢翠枝,大人是在喊我嗎?”
白亦陵冷血到令人發指,就這樣袖著手看著這個孕婦顫巍巍地給自己行了禮,又非常艱難地站直了身子,連扶都沒扶一下。
他道:“不錯,就是在叫你。翠枝,你原本是伺候周侍郎的,那麼當周侍郎去留明閣出卷子的時候,你在什麼地方?”
翠枝頓了一下,抬頭看了看白亦陵,隻見白亦陵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在她的臉上,蒼白的臉上一紅,又將頭低下去了:“奴婢隨在周大人身邊伺候。”
白亦陵眉梢一揚,那還真是讓陸嶼給撞了個正著,這事可巧了。
為了保證在出卷子的過程中試題不會泄露,所有參與官員都要被集中到一起統一管理,中間不與外人接觸,身邊可以留下一個貼身伺候的人,但這個人同樣也不能出去,他們所封閉的地方就叫做留明閣。
白亦陵知道這一點,翠枝和周家兩兄弟之間的糾葛他也粗略地聽說了,之所以剛才沒有盤問,是想查明白主要線索之後再來管這些細枝末節。
但現在跟翠枝說了幾句話,卻是越來越覺得她可疑。
周母此刻簡直是愁腸百結。
剛開始周高懷在盛櫟的攛掇之下要跟她斷絕關係,已經足以讓周母驚慌失措,結果沒想到後麵還出了更大的事情。對於白亦陵所說的試題泄露,考試舞弊,她隻是似懂非懂,但殺頭大罪和誅九族卻是明白的。
對於兒子命運的擔憂在心中一閃而過,但緊接著又變成了沒有早一點斷絕關係的悔恨,如果那樣的話,說不定周高懷就不會連累到他們了。不是做娘的狠心,而是一個兒子的性命跟一大家子人相比,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周母最怕的人就是白亦陵,本來不敢同他說話,結果這時候見他盯著翠枝盤問個沒完,有點忍不住了,這女人不重要,但肚子裡還有她們周家的骨肉呢,要是真的被殺頭,豈不是就剩這一個孩子可以延續香火?
周母畏畏縮縮地跟白亦陵說道:“他小舅子,翠枝大著肚子……好歹讓她坐下再說成不?”
白亦陵神色不動:“反正誅九族的時候一起殺,懷不懷都是一個樣。”
周母:“……”
白亦陵道:“說到這裡,本官倒也有一事想不明白。你們將翠枝送到周府,想冒認她腹中的胎兒是周侍郎的骨肉。但既然周侍郎自己說了,他從未與翠枝有過任何瓜葛,這謊言豈不是一下子就能揭穿嗎?為何還要這樣做,又為何要讓翠枝貼身伺候周侍郎?”
白亦陵這番話是衝著周母說的,周母臉上卻有幾分茫然,周高懷在旁邊把話接了過去,解釋了一番。
白亦陵的直覺是正確的,翠枝被安排跟著周高懷進留明閣伺候並非偶然。
這事還要從周高懷剛剛成親說起。周母找了盛櫟這樣一個出身富貴的兒媳婦,心情十分複雜。
一方麵她自然高興能攀上一門貴親,但另一方麵,盛櫟的性格在那裡擺著,周母覺得這丫頭不會討好人,跟自己一點都不親近,讓她感到事事受到壓製,連帶著周高懷都不像以前那樣聽自己的話了,心裡很不服氣,故而常常沒事找事。
後來被盛家人收拾一番之後,她再也不提“嫁做了周家的媳婦,就要給周家人當牛做馬”這樣的話了,隻是不敢在表麵上折騰,不代表不能在彆的地方下功夫。周母便盤算著,若是也在周高懷身邊放個跟自己一條心的侍妾,這樣凡事就會方便很多。
以她的見識財力,自然找不到什麼合適的人選。恰好這個時候,府中的婢女翠枝對周母頻頻示好,她性格柔順,嘴又甜,每回見麵都將周母奉承的眉開眼笑,周母便也產生了讓她伺候周高懷的心思。
結果後來讓周母沒想到的是,翠枝竟然告訴自己,說她腹中有了周高明的孩子,於是兩人商議了一番,萌生了一個新的想法,要把這個孩子栽給周高懷。
翠枝跟著周高懷進去伺候,就是她安排的。盛櫟當時根本不知道她們之間的來往,隻當翠枝是個普通的伺候丫頭,所以也沒阻止。隻是周高懷對翠枝絲毫沒有興趣,兩人朝夕相處數日,什麼都沒發生。
事情的關鍵就在此處,從留明閣出來之後,周母去問翠枝,翠枝卻沒說實話,周母便以為周高懷確實寵幸了她。因此過了一段時間之後,喜滋滋地帶著翠枝來到了盛櫟麵前,要她同意將人納入府中。
其中有的具體細節雖然周高懷不清楚,但大致發生的經過還是很明確的,他將整件事講完之後,白亦陵詢問翠枝:“為何要這樣說?”
編造這樣一個輕易就能被揭穿的謊言,還任由周母帶著她來周府,隻消跟周高懷一對質,就什麼都清楚了,她根本就討不到半點好處。
翠枝輕聲道:“奴婢以為周大人孝順,不論真假,都不會違逆老夫人的意思……奴婢貪圖富貴,一時鬼迷心竅。”
白亦陵道:“腦子轉的挺快,借口也編的可以。來吧,那就勞煩你跟本官一起走一趟,看看真相究竟如何。”
翠枝答應了一聲,跟在白亦陵身後走了沒幾步,卻麵露痛苦之色,半彎著腰捂住小腹,眼中含淚,楚楚可憐地說道:“大人,奴婢實在走不動了,求您可憐可憐……”
“好好好,人之常情,應當的。”
白亦陵不等她說完,乾脆利落地將翠枝打斷,揚聲道:“來人,找一頂兩人抬的小轎,再就近請個大夫,叫他帶好藥箱,跟咱們一塊走。”
他的命令一出,立刻便有人應聲辦事,白亦陵衝翠枝說道:“走不動就坐轎子,哪裡不舒服隨時讓大夫給你診治,你這孩子若是還保不住,本官做主給你認個乾兒子養老送終,現在可還有彆的什麼難處嗎?沒有了就走吧!”
翠枝的小腹微微隆起,確實是個孕婦無疑,這是個引人同情的很好理由。在沒證明她真的有罪之前,隻要稍微表現的痛苦一點,難免會讓人覺得官差不近人情,罔顧性命。
翠枝本來都想好了,絕對不跟白亦陵硬碰硬,反正他要是執意想把自己帶走,大不了就往地上一躺,官差們總不能把她硬拖過去。計劃的是挺好,唯獨沒想到盛家小姐的弟弟是這麼個狠人。
她看看飛速被找來擺在自己麵前的小轎子,簡直真的感覺到頭疼加頭暈了,不過看白亦陵這幅架勢,彆說她真的暈了,就算是一頭碰死,屍體都能被他命人給抬到北巡檢司去,當下也是無奈,一邊咬牙在心裡暗啐這個不懂憐香惜玉的糙漢子白瞎一張俊俏臉蛋,一邊無奈地保持嬌弱狀,上了轎子。
剛剛要坐下,白亦陵忽道:“翠枝姑娘沒在心裡罵我吧?”
翠枝一個激靈,差點從上麵栽下去,連忙道:“大人說的哪裡話,您事事為奴婢想的如此周全,奴婢真是感激還來不及呢。”
白亦陵低頭一笑:“那就好,我覺得也是。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