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出這句話的時候,她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哭出來了。不是因為疼,也不是因為害怕,就是忍不住的想哭,於是一邊哭一邊嚷著:“源兒,快跑!快跑!”
那人想必是怒極了,胡亂抓住她的頭發用力拖拽,盛櫟反倒順勢抱著他滾出,竟然生生要把兩人往江水裡麵按。
盛源也哭嚷著跑過去,小手胡亂抓住兩人衣服,拚命去拉。他們所在的地方是個狹窄的角落,其他人被擋著過不來,又礙著不敢真的射箭傷及人質的性命,因此這一個女人一個孩子突然發狂,竟然讓他們措手不及。
白亦陵反應極快,在變故發生的同時,扔下藥瓶,身形一晃,就朝船上飛身而去。
盛櫟正牟足了勁死死拖住挾持自己的男人,忽然覺得對方身體一僵之後陡然鬆懈下來,她猶自不敢鬆手,手臂上一緊,被隨後趕到的白亦陵扶了起來。
盛櫟的眼淚一下子就落了下來。
白亦陵將她和盛源推給身後跟著衝上船來的盛府家丁,高聲道:“帶他們走!”
他打頭刷刷兩刀,將圍過來的人逼退,自己先從船頭跳到岸上,又轉身幫助帶著盛源和盛櫟的人一起下來。接著“咻”的一聲響起,趁著白亦陵不備,一支利箭筆直的朝他喉頭射去。
陸啟大驚,高聲道:“不許傷人!”
好在白亦陵本來就不是等閒之輩,長箭將將要至的時候,他猛一側身,動作的幅度不大,卻成功地將那支箭給閃開了。箭鋒紮入船板,尾羽猶自晃動。
地麵震動,遠處依稀又有追兵過來,人質已經被救走了,陸啟帶走白亦陵的希望落空,在手下的催促之下迅速上船。
白亦陵鬆了口氣,以刀拄地,身子也晃了晃——剛才盛櫟反抗的時候,他已經喝了小半瓶的迷藥下去,雖然劑量不大,但是難免頭暈。
陸啟那頭有名叫做鄧寬的隨從,當初就跟白亦陵多有不和,白亦陵疏遠陸啟的時候,他也曾從中挑撥。此時見到陸啟為了白亦陵屢屢失態猶豫,更是抑製不住心中的不滿,竟然不顧吩咐,趁著白亦陵頭暈之際,再次發箭偷襲。
他站在陸啟的身後,剛剛鬆手將那支箭射出去,結果還沒來得及到白亦陵那一邊,陸啟餘光瞥見了,竟然直接抬手一擋,將那支長箭生生打落在地,他的手掌側麵被劃出了一道傷,鮮血湧出來,滴滴答答地落在甲板上。
鄧寬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這樣,大驚失色之下連忙拋開弓箭跪在地上請罪:“王爺,屬下該死,屬下是想……”
“我說過,不準傷他。不管你是因為怎樣的理由,本王不留不能絕對服從命令的人。”
陸啟抽出長劍,麵無表情地向前一送,竟然在對方沒能反應過來的時候,直接貫胸而入。
鄧寬的眼睛不敢置信地瞪大,牙齒咯吱吱作響,然後倒了下去。
船順流而下,他的屍體被踢進了湍急的江水之中,一縷鮮血散開,很快就消失無跡。
越來越遠的江岸上,傳來混亂的動靜,陸啟轉身眺望,隻見一隊人馬匆匆趕來。這個距離看不清楚岸上眾人的麵容,但見到打頭的人下馬跑過去抱住白亦陵的時候,他已經知道,是陸嶼親自趕到了。
陸啟見到陸嶼麵朝船的方向望來,知道他一定也在看著自己,不由冷冷一笑,隨著水流越來越疾,雙方很快就都看不見對方的身影了。
白亦陵隻是稍有些頭暈,並無大礙,被陸嶼扶住之後叫了兩聲,又稍微清醒了一點,衝人要了個水袋喝了兩口,緊接著直接把裡麵的涼水順著頭澆了下來。
透心涼,這下藥勁徹底過去了。
陸嶼嚇一跳,“哎”了一聲,連忙道:“乾什麼呢?彆著涼了!”
他一邊說,一邊忙不迭地將自己的披風脫下來,幫著白亦陵擦臉上身上的水,嚇得旁邊的隨從們又手忙腳亂地找了另一件外衣給皇帝披上,卻又被陸嶼一轉手,搭在了白亦陵的肩頭。
白亦陵被以皇上為首的人圍在中間親自伺候,各方噓寒問暖,簡直好像被挾持的人是他,這讓他頗有幾分哭笑不得,正要說什麼,就見到陸嶼那條用來擦水的披風在混亂中被人胡亂落在了地上,連忙“哎”了一聲,緊張地彎腰去撿。
陸嶼正幫他係帶子,看見白亦陵的動作,先是一愣,反應過來他為何要這樣做之後又忍不住笑了,刮了一下白亦陵的鼻子,小聲說:“那不是我的毛,急什麼。”
白亦陵收回手,轉眼卻見周圍的人都在垂著頭,把目光避開,結果越是這樣,反倒越是顯的刻意,他有點尷尬,又忍不住想笑,把披風甩到陸嶼懷裡,快步走向盛櫟和盛源那邊,問道:“你們沒事吧?”
盛源搖了搖頭:“剛才太醫給看過了,說我沒事,姑姑的都是皮外傷,抹了藥。”
他一邊說,一邊摟住白亦陵的脖子,白亦陵將盛源攬進懷裡,拍拍他的後背,又看了看盛櫟的傷,同時匆匆問道:“迎兒呢?”
盛櫟的嘴唇動了動,身體尚有幾分顫抖,開頭的時候嗓子都是啞的:“她和瑜信在一起,應該沒事……”
她渾身濕透,外麵披著一件彆人的衣裳,心中猶有餘悸,剛才的一切種種都好像做夢一般。盛櫟的身體在發抖,有點想哭,但這顫抖與淚水卻並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她仿佛一下子在自己的身上發現了某種被忽略已久的東西。
盛櫟本來是去看周高懷的。
當周高懷剛剛被帶走的時候,盛櫟並不擔心。她了解周高懷的性格,知道他生性小心細致,不可能對這回的舞弊一有所參與,而白亦陵斷案如神,更是不會冤枉了他。
結果沒想到,周高懷這一走就沒再回來,連帶著周家人都被一起下獄了,周母被拖走的時候還以為是直接拉出砍頭,嚎哭著不願意離開,硬是被人給拖了出去,雙手將地麵都扒出了幾道深深的指痕。
盛櫟擔心起來,想向白亦陵打聽消息,他又已經進了宮,她沒有主意,於是帶了點吃的和厚衣裳,去牢裡探監,也想問問周高懷到底是什麼情況。
周高懷自己單獨被關著,剩下的周家人則一起被關在一個大間當中,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安排的,雙方的牢房卻是挨著。
盛櫟過去的時候,周家幾個人正在歇斯底裡地罵周高懷害人精,連累他們,也有人嚷著要見官,說是自己冤枉,要跟周高懷斷絕關係。
周高懷聽著那些話,隻是一言不發,坐在一堆爛茅草上麵,將頭靠在牆上閉目養神。
直到牢頭領著盛櫟進來,用鐵鏈子敲了敲欄杆,高喝一聲:“老實點,都把嘴閉上!”周圍這才一下子消停下來。
盛櫟心裡有氣,但這裡是白亦陵的地方,要是吵鬨起來讓人看了笑話,也是給白亦陵丟臉,她一言不發,目不斜視地進了周高懷那間牢房,衝牢頭道謝之後,將自己帶來的食物從竹籃裡麵一一拿出。
燒雞和米飯的香氣頓時冒了出來,在這個隻能吃到硬饅頭就鹹菜的牢房當中,簡直是一種致命的誘惑。
周家人都已經餓得不行,猛然看見這樣的好的飯菜,不由均眼巴巴地望著這邊,被一同關進來的周曄雙手把著牢門看向周高懷這邊,饞的直哭。
周母忍不住說道:“給……給孩子也吃點好的吧。”
盛櫟沒吭聲,她的丫鬟冷笑道:“你們這等賤民是從哪冒出來的?也配吃我家夫人帶來的飯菜,死到臨頭還在這裡做夢呢?”
她的話將周家人噎的麵紅耳赤,周高懷忍不住向著他們看了一眼,盛櫟冷著臉把碗往地上重重一頓,說道:“再看你也彆吃了!”
周高懷一愣,忽然笑了起來。
盛櫟讓自己的丫鬟去牢外等,蹙眉對周高懷說道:“都到了這個地步了,你還真笑得出來!這次的案子到底是怎麼回事,到底跟你有沒有關係?小弟他不會無緣無故關人的。”
周高懷心道本來就不是我乾的,誰知道你弟弟到底怎麼個想法,可是這話在心裡麵轉悠了一圈,卻也不想讓盛櫟因為這件事去問白亦陵什麼。
雖然打的交道不多,但是周高懷也能看出來白亦陵這人的性格實在是果決的很,這件事必有內情,盛櫟去問他不可能改變任何決定。退一步講,如果自己不在了,她又跟娘家人鬨翻,以後要怎麼活呢?
周高懷這樣想著,沒有回答盛櫟前麵的話,隻是笑著吃了一大塊雞肉,說道:“櫟娘,你能過來看我,我挺高興的。”
盛櫟道:“怎麼好端端地說這個?”
周高懷道:“有的話早就想說了。其實我剛剛來京都的時候,曾經在花燈會上見過你,那個時候我就喜歡你了,但是知道自己癡心妄想,從來都不敢跟你說話。後來我中了舉,又……恰好遇見你被人欺負,你答應嫁給我,我覺得自己好像做夢一樣。其實我知道,你大概並不喜歡我,但是咱們一起過的這段日子裡,我很快活。”
周高懷握了握盛櫟的手,又很快放開了,苦笑道:“可惜我終究還是沒能耐,讓你嫁過門來受了很多委屈,剛剛把有的事想通,自己又吃了官司……櫟娘啊,我……唉!”
盛櫟道:“好了,你彆說了,過去的事都過去了。我也做過很多錯事,隻要咱們以後……”
周高懷歎了口氣,衝她擺了擺手製止了盛櫟下麵的話。
他從懷裡掏出一張折好的白紙來,也沒展開,直接往盛櫟的手裡一塞,故作輕鬆地說:“拿去,寫這東西的紙筆還是我用腰帶扣換的,這玩意不貴重,但也是傾為夫所有,最後能給你的東西了。”
盛櫟和周高懷的心態不同,她從始至終就沒想過周高懷會出事,冷不防聽見夫君訣彆似的說了這麼一段話,一時有些發怔,結果將那張紙展開一看,卻發現竟然是一封和離書。
盛櫟的臉色一變:“你這是什麼意思?”
周高懷平靜地說:“趁著我沒有定罪之前跟你斷絕關係,陛下對小舅子情根深種,絕對不會為難盛家的。這次的事要是不能善了,你就拿著和離書回家去吧。以後彆這麼倔了,聽你爹娘的話,好好找個婆家。找個……配得上你的。”
盛櫟越聽越是心驚,薄薄的一張紙捏在手裡,好像會發燙似的,讓人難以忍耐。她想也不想地將休書扔回給周高懷,說道:“我不要,你彆亂說。”
盛櫟急促地呼吸著,說著:“這事絕對和你沒關係,我知道的,你不會那樣做。不過是關幾天的事,你好端端地寫這東西乾什麼?!”
周高懷說道:“但翠枝畢竟是我帶進去的,我也有失察之處。如果被貶謫到什麼窮鄉僻壤的地方,你是留在京都,還是跟著我一塊去呢?”
盛櫟沒說話,隻是不接那封和離書,周高懷硬是塞進了她的手裡,夫妻兩人正在為了這件事撕扯的時候,忽然聽見一個聲音在牢外大聲喊道:“走水了!”
那個時候正好是桑弘謹兵敗的消息剛剛傳出來,陸啟見勢不妙,迅速離京,為了掩人耳目,分散追兵的注意力,竟有人在北巡檢司外麵放了一把火。
在混亂的人群當中,盛櫟和周高懷就跑了出來,當時他們還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麼事,隻見街上到處都是驚慌的行人和亂軍,有人喊著臨漳王助義侯謀反,宮中生變,又有官兵高聲讓大家不要在街上亂跑,說是陛下已經平亂,現在正在抓捕叛黨。
雖說周高懷還算是犯人,在眼下這樣的形勢,他回到北巡檢司去等著被火燒死似乎也不那麼合適,兩個人商量了一番,決定先一起去盛家一趟。結果家門都沒進,卻意外在半路上看見盛源和盛迎兩兄妹正被陌生人給抱上馬背。
當時的時間已經來不及做出任何其他的反應,周高懷首先衝過去阻止,被對方打了滿頭的血,硬是將盛迎扯過來抱在懷裡,但隨後跟過去幫忙的盛櫟卻沒有那麼好的運氣,反倒代替盛迎,被陸啟手下的人給一起抓走了。
被抓走、被押上船,刀架在脖子上,人差點被丟進江裡……身上的傷口在疼痛,衣服臟了破了,頭發亂的像個瘋婆子,以前所有講究的,都變得不講究了。
但不知道為什麼,生死之間走幾遭,她忽然覺得自己像個堂堂正正的人了。
以前自憐自艾,怨天尤人,覺得命不好,自覺主動地將自己放到弱者的地位上,再去哀歎抱怨,為什麼所有的人,獨獨是她這樣倒黴,這樣悲慘,活的這樣不開心。
可微妙的是,在這種時刻,她忽然想起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兄弟。周高懷從小劈柴挑水,到了冬天連想要一件新棉衣都成了奢望,白亦陵更是被送到暗衛所去,吃儘苦頭,而她和盛季的命運卻因此而改變。
這樣的絕望,他們一定也曾經經曆過,那個時候,他們會是怎樣想的?是不是也會對前進的道路迷茫,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情況下產生躊躇,痛恨命運的不公以及自我的無力……然後,一點點熬過最令人痛苦的歲月。
或許每個人都覺得世事不公,但偏偏最大的公平就在於,每個人,無論何等身份何等地位,都無法避免的擁有喜悅或者痛苦;會覺得自己“很倒黴,命不好,做什麼都不行”——所以什麼都不敢做。
直到不管不顧地撲出去那一刻,她的恐懼、欲望、自卑、自傲,忽然一下子都不見了。
盛櫟這番曲折心事,白亦陵無從得知,他的細心從來都用不到彆人的小情緒上麵,見兩個人沒什麼事,便鬆了口氣站起身。轉身的時候,陸嶼剛剛派出去追陸啟那些船的人也已經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