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夕是真沒想到自己能一直活著。
獨自一人掙紮在黑暗裡害疼,三年過得像三百年那樣漫長。
斷龍閘沒能砸斷楊夕的脊梁。天雷鍛過的骨頭太結實,好像即便人死了,這根脊梁骨都能千秋萬代的挺下去。
可她偏又死不成,頭上的草葉子在她身體裡紮了根,沿著經脈不停的修補她。可是因為楊夕的身體裡卡著一麵牆,肚子那裡又修補不上。
可那玩意兒真不愧是長在她楊夕腦袋上的草,倔得一逼。
根脈伸到空氣中,沿著地麵攀爬成一張綿密的巨網,周圍附近的屍骨不管新鮮的還是腐爛的,都能汲取出無限的養分,支持它修補肚子的大業。
楊夕是發現那根脈吸光了地上全部屍骨,獨獨放過了牆角裡的古存憂時,才意識到,那根脈是自己肢體的延伸。
“原來,我並不想死……”無邊的黑暗中,楊夕的雙眼,沒有焦距。
因為對自己“花盆”的定位印象太深刻,楊夕一直以為那草葉子是寄生的。自己給它提供靈力,它給自己拓寬經脈,大家互利互惠,指不定那草葉子什麼時候成精了就從她腦袋上跳下來拜拜了。
可她現在才明白,原來從那葉子種在身上的那一刻起,那就好比她身上多長出來的一隻手。一直以自己的意識或潛意識為指令。
這種感覺就好像當了十幾年的人,忽然像猴子一樣長出了條尾巴。如何指使這條尾巴,楊夕適應了很久。
她把整座密室裡自己能看見的屍骨,全都吸乾了,可饑餓仍然折磨得他發瘋。肚子都沒有了,怎麼還會餓呢?
楊夕不明白。
楊夕盯著密室裡僅剩的古存憂的屍骨,狠狠的盯著。
“我不會動你的,再餓也不會。就算是活活餓死,我楊夕也有些事情是不會做的。”
楊夕饞得受不了,把古存憂的屍骨卷過來,狠狠舔了一口。
真他媽香!
“但你是個好人,應該是死而全屍,入土為安。不能是被人吃掉的下場。”
古存憂是個真豪俠,死獄這些窮凶極惡的人,提起他來也沒有不佩服。
整個死獄,隻有他帶領下的東區,從未發生過武力暴動。薛無間都不行,沈從容也不行。
古存憂的屍體,閉眼靠坐在牆角,衝著楊夕溫柔笑。
“你在想什麼呢?”楊夕喃喃著,意識已經有點不太清楚了。
你明明死得那麼遺憾,那麼屈辱。一世豪狠,半生英雄,最後沒護住想護的人,居然也沒能戰死沙場,為什麼會笑呢?
“是想起了什麼很好的事情麼?”
回顧自己的半生,楊夕發現自己要死了是無論如何都笑不出來的。
十幾年造孽,殺人如麻,臨了臨了落得個腰斬下場。卻能活著給自己抱了血仇。這明明是一個很適合自己的結果,很公平。
可理智上覺得自己活該,感情上卻就是不能接受。
一想到再回不去昆侖,就難受得要死。一想到還沒有成劍,就遺憾得要死。一想到大行王朝仙來鎮的官府衙門,自己那張奴籍賣身契的弟子還沒消,就恨得要死要死的!
無孔不入的心魔,就這樣在黑暗裡悄悄滲入人心。
賣身契上鮮紅的手印,旱災年月裡幽綠的眼光,程家家主看螻蟻一般的眼神,翡翠死後骨節斷裂的雙手。
守墓人,程十三,仇陌,葉清歡,宗澤,李四,孫三,珍珠……
生命中的過客在臨死的人眼中如走馬燈似的展示他們的音容笑貌,最後凝結成仙靈宮大長老陸百川那張凶惡的臉。
“老道士,你到底為什麼要帶我修仙……”
我後悔了。
如果不修仙,我不用這麼疼。如果不修仙,我雖然也會挨餓,但沒不會一直餓。不修仙我隻是個小丫鬟,雖然脫不了奴籍可我還能活著。再說我現在奴籍不是也沒脫?
我才十七歲,我如果是個凡人,怎麼也有三十年好活。
一世心黑手狠的楊夕,在黑暗裡嚎啕大哭。
天雷地火,淒風苦雨,把密室肆虐得一片斑駁。
如果這時候再有誰問她:“落得今天的下場,你後不後悔?”
楊夕能抱著任何人的大腿,給他下跪,給他磕頭,給他認錯,就是你讓她去當條狗,她也會四隻著地的爬過去舔你的手。
“我後悔了,真的後悔了,饒了我吧……”
可是心魔不會饒過她。在被心魔折騰得氣息奄奄之後,楊夕的眼中,閃過古存憂的微笑。
“啊,你早就知道。”楊夕的嗓子沙啞,說出一個都能乾得流出血來:“一旦走上這條路,後悔也是沒用的。”
你在嘲笑我麼?
是啊,我居然哭給敵人看,太沒用了……
心魔幻境中,那一輪妖異當空的藍月,“哢嚓——”一聲,裂開了。
世界恢複了安靜的黑暗。
脊椎骨上的疼痛,和靈魂深處的饑.渴,都顯得那麼柔軟親密。
沒有更凜冽的悲慘,你永遠不知道之前的痛苦是多麼溫柔纏綿。
楊夕想起許多曾經看過的,書籍記載當中,那些無法被殺死的大妖,釘穿渾身骨頭,鎮壓在山下。無法被殺死的大魔,抽魂煉魄,封印在無儘的虛空。
動輒千年。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古先生,我突然很慶幸自己救了歸池,儘管我當時並不懂這麼多。”
古存憂的骷髏架子,看不出是不是在微笑。
但總之是很安靜的。
“你看,古先生,我都這麼慘了,都沒有沒有把你吃了。到底讓你正常爛掉了。”楊夕眨了眨眼:“我果然還是個好人吧?”
“我覺得我應該被獎勵一下。”
“要不,你閻王殿前給我求個情,我死以後魂飛魄散就得了,那些下油鍋一百年什麼的,能不能算了?”
“古先生,我身上好疼……”
待疼痛,饑餓,恐懼依次挨過去之後。寂寞終於漫長的黑暗中顯現出它的威力來。
楊夕不知道自己黑暗中被鎮壓了多久,她隻知道修士的身體,比凡人腐朽的速度慢很多。可是古存憂終於也隻剩了一副骨頭架子。
她把骷髏古存憂擺放成沉思、戰鬥、散步各種姿勢。書念得太少,並不懂得這是褻瀆屍體。
她寂寞得發瘋。
“古先生,我最後不會是瘋死的吧。”
新長出來的“綠尾巴”,實在很厲害。壓在斷龍閘底下,身體裡麵臟器缺了一半,它居然還把自己修複得可以上下兩邊循環。
就是不死。
是啊,樹枝砍下來插地上都能活,這些草草木木的,可不就是不死麼。
楊夕的下半身甚至恢複了知覺。
神奇的是,明明腳脖子上並沒有長出眼睛來,可她就是能知道那一半所在的隔斷裡,發生了什麼。
饕餮就被隔在這一邊。
饕餮吃光了這邊所有的東西,饕餮看上了楊夕的腳丫子。饕餮的手指太粗,貼著牆根扣來扣去,扣不著楊夕一根毛。
饕餮氣壞了。
楊夕想:好香啊……
楊夕大約是真的瘋了,綠尾巴像被蠱惑了一樣漫漫纏上了饕餮的身體。
天羅絞殺陣——縛。
楊夕悟到了新的境界,她沒有死死的去限製饕餮的行動,把它纏成一個巨繭。而是如因隨行的纏在它身上。綿綿密密,隨著它的動作而動作。
被掙紮就伸長,被撕扯就自動裂開。反正“樹枝砍斷了,插地上都能活”,那雪白的藤蔓一樣的“綠尾巴”,不管斷了多少次,隨便跟另外的部分一接,就又長回去了了。
楊夕覺得自己變成了一隻無敵的壁虎,又覺得自己似乎長成了一株可怕的女蘿。
那支饕餮,最終乾枯得隻剩一張皮囊,巨大的獨眼望著楊夕,充滿恐懼。
獨眼“吧嗒”一聲掉出來。
滾到楊夕的腳邊。
楊夕把它們也給吸乾了。
一室的乾淨整潔,沒有什麼能證明一隻饕餮,曾經存在過。
楊夕累得滿頭汗,她覺得自己吸乾這個饕餮起碼花了十年功夫。不過值得,她不那麼餓了,還有點撐。
“尾巴”懶洋洋的不想動。
然後,她便陷入了沉眠。
她不知道,在自己昏睡的的時候,求生的意願和植物的本能,讓她的根係一直往下紮。原本克化不動的芥子石,竟似乎成了酥脆的普通石塊,被那柔嫩的白色根須,破土而出。
直到一個聲音把她驚醒。
“這咋有點不對呢?江先生不是說,順著樹根挖,挖出來應該是小仙子嗎?這咋是棵樹呢?”
楊夕猛的睜開眼。
樹皮嘩啦一下裂開,脫落了巴掌一塊大小。 露出一張樹心白的臉皮:“誰是樹了?就是我呢!”
凡人們抬著樹樁子,驚異的看著樹皮下漏出來的臉:“小仙子?”
楊夕:“是我。”
年歲最大的凡人老爺爺已經有點眼花了,揉了一遍又一遍:“小仙子啊,你臉上咋有年輪呢?”
楊夕:“……”
細思極恐!
楊夕這才發現自己的處境,手腳腰腿全沒了,她現在是一截中間歪扭的樹乾。
仔細感覺了一下,媽蛋,是真沒了!
脖子還有,肩膀還在,但是兩隻手臂從肘部開始就長在了樹乾裡,沒有了。
吃飯的家夥還在,拉屎的地方就沒有了。
臉還在,可是後腦勺就沒有了。
還在的部分被樹皮包裹著,鑲在樹杆裡,沒有的部分可咋兒整啊?
楊夕一點都不想因為不能拉屎,給活活憋死。
比死獄更深的地洞裡,一群凡人小心翼翼的抬著崩潰中的“樹乾小仙子”,慢慢往外移動。
劫後餘生的感覺太玄妙,楊夕在地洞裡被抬了很久,才確定自己從那道斷龍閘下活出來了。
被凡人們抬著,楊夕倒仰著腦袋去看來時的路。
真的,走過來了。
“你們……是怎麼……發現我的?”
她其實幻想過無數次,萬一能獲救……
犬霄、聞人無罪或者衛明陽良心發現,回來把她放出來。或者隻是升起第十八道斷龍閘看一眼,自己可以告訴他們:“放我出來吧,不用怕,饕餮已經被我乾掉了。”
或者仗打贏了,有一天白允浪突然從天而降,披著一身金光下凡似的站在她麵前:“師父來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