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勝寒的斷言一出。
正道諸人皆是心驚,蜀山邪修的整體畫風素來是死道友不死貧道便好,弑父□□、殺妻求道者比比皆是。反觀這媚三娘,與那血蝠王的弟子並不像有什麼親厚關係,隻怕連熟人都未必是,這媚三娘卻因為一個“答應過帶回去”,就肯舍命相互,怎不令人驚愕側目?
那斬命劍派的首座也有點沉不住氣了:“媚三娘,你有俠義之心,我不欲取你性命。衝今天你敢帶著消息獨上昆侖,斬命劍派日後也必當約束弟子,不與你桃夭洞為難。但也請你不要為難我,家師當年命喪血幅王之手,拆府煉骨,吸乾血肉,隻剩一件道袍被門下弟子拾得帶回山上。當時我就發誓,以後斷不讓一個血蝠門人從我眼皮子底下活著離開。”
斬命劍派的戰部首座是個高瘦而神情陰鬱的漢子,低低沉沉的說出來,並不做那些咬牙切齒之態,卻讓人清清楚楚聽得出他的堅決。
“如果你一定要阻攔的話……”他沉吟半晌,終是說不出對你不客氣之類的狠話,轉而道:“反正以你的微末道行,拚上身家性命,也是攔我不住的。”
卻聽媚三娘的聲音在虛空中悠悠響起,還是那萬事不走心的涼薄態度,活像那條性命不是她的,甚至還帶了點笑意:“那你就舍得我死?”
斬命劍派的首座被調戲怒了:“你這妖婦,放尊重些!”
媚三娘隻是輕緩緩的嬌笑。
廳堂的屋角,高勝寒點起了一炷線香,嫋嫋青煙飄散,儘頭就是凋敗的芳魂。
高堂主冷冽冽掃了斬命劍派首座一眼,意思很簡單,不論是過河拆橋必死對麵那女人,還是縱虎歸山讓過血仇對不起誓言,香儘之前,你總要有個決斷。
桃花瘴中的血色還在加深。
年輕的誅仙派掌門,凝視著灰藍的煙香飄散在粉紅的桃花瘴裡,勾纏著絲絲縷縷的血色,這一切看不出半點殺氣,卻仿佛有些刻骨的纏綿。
忽然間靈光一閃,他不可思議道:“這他媽的王\\八犢子,她這是拿自己的命威脅咱們呢。怎?篤定了咱們是正道,看不得無辜者枉死?”
媚三娘與桃花瘴中一聲輕笑,坦然認了:“我自家的本事,自家清楚的很。敢跟血幅王保證帶了活人回去,從來也不是自持有多少手段或者多大麵子。梅三與正道打過的交道不少,知道各位的底線,也見過什麼叫仁善……”
正道諸人:這他媽就有點尷尬了。
所謂人善被人欺,所謂君子欺之以方,所謂天下邪修沒有一個好東西……
各位正道大能十分想把自家門徒全部拽過來現場觀摩,耳提麵命:看看,看看,這就是你師父、你師祖、你太師祖全部都很討厭蜀山邪修的原因!正道之中,即使是仙靈偽君子,也絕沒有可能把這麼臭不要臉的打算,說得這麼一片坦蕩!
問題是她說得對……
媚三娘帶來的消息,對於整個抗怪聯盟,甚至整個修真界都算是大功一件。何況她一個邪修上昆侖,本就是冒險的事兒,先那消息若沒能說服諸人,再遇上剛直不阿死心眼的正道,剁成餃子餡兒也不是沒可能的。
此時又豁出性命去一踐諾言,如此信諾的奇女子,在場諸人說不動容,那除非是沒長心。
道理,有的時候是說不通的。明明是血幅王弟子說出的消息,可是死仇在前,若是斬命首座單打獨鬥把他斬殺了,送個全屍回蜀山厚葬,眾人都可以接受。
而媚三娘一個毛不相乾的人,多管閒事搭上性命被逼死,諸人感情上卻不能落忍。
昆侖刑堂的高堂主,歪在他那把寬闊的大椅子上,冷冰冰出聲:“咱們正道也並不都像你想的那樣心軟。”
空氣中傳來女子的輕笑,很愉悅的模樣。
各家掌門首座紛紛附議表示,咱們一點也不心軟。
然後瞪眼看著那快燃儘的香,就剩半截小指頭了……
你媽個雞的,裂劍高勝寒,你有本事說,你有本事下手啊?彆這麼懸著行不行!臥槽,你那“追命扇底風”怎麼撤了!說好的不心軟呢?
高勝寒冷冰冰瞪回去:當年死的又不是我師父,跟老子有個屁的關係。
眾人於是又去瞪那個死了師父的。
斬命劍派的戰部首座,高瘦而陰鬱的站在陰影裡,緊了緊手中的劍,似是有了決斷。
隻一抬眼,便鎖定了媚三娘明明不存在的身型:“你不該是個邪修。”
媚三娘輕笑一聲,悄然挪動位置:“我也想堂堂正正的修行,昆侖就很合我意,奈何命不好。”豈料那斬命劍派首座的目光,卻如影隨形的跟過來,仿佛能洞穿她的護身披風。
天眼……
媚三娘這才醒悟,這位戰部首座,她的手段由始至終也不曾瞞過對方,一切伎倆皆是虛幻。劍修,以劍為本,一力降十慧,一劍破萬法。是一切奇技淫巧,魑魅魍魎之術的天敵。
而媚三娘,一身泡沫似的修為。她沒有力,行走江湖的倚仗隻有巧和慧。
冷汗順著精致的鬢角流下來,媚三娘感覺到背後的血幅派弟子在顫抖。
她也很想抖,可是她若抖,後麵那人必然轉身就跑,甩下自己——這是蜀山邪修難改的惡習——那他就真的死定了。
斬命首座的寶劍,終於完整的出鞘,鋒、刃、鄂、柄皆遵循最古老的製式,可見其人的劍法,也必然是最紮實正統的行路。
越是中規中矩的,越難以以巧破之,媚三娘便越是沒有辦法。
斬命首座抬起手臂,寶劍平舉,媚三娘心頭就是一顫。
舉劍的人說:“我可以等你的法術耗儘了心頭血,再取你身後人的性命。日後傳出去,天下人隻會惋惜你的剛烈殉諾,卻不會說是我的不義。”他沉穩的搖一搖頭:“但我不會這樣欺負你個女人,斬命弟子,‘命在手,劍在心,凡事當取直’,既然決定不仁,就該當擔了這個不義。天下人若罵,由他罵去。”
豎起寶劍,抬眼,一雙深沉的眼中映著劍的寒光。
“我儘量不殺你,但我不確定比你強那麼多。”
直者的劍道,到最後也都是磊落的。連一句刀劍無眼亦不肯搪塞,隻說自己不一定夠強。
堂堂男兒,頂天立地,不過如是吧。
不猶豫,不推脫,對便是對,錯便是錯。
斬命劍派素來出產這種響當當的硬漢,肩膀硬得可以扛住塌下的天。
高勝寒瞥了一眼桃花瘴中漸濃的血色,微微搖頭。
斬命首座這個做派,他到不好私下裡放那女邪修一馬了……
在場諸人……附議。
媚三娘忽道:“慢著!我有話沒說完。”
斬命首座劍勢一頓,平平抬眼,黑眸深沉:“你說。”
媚三娘哪裡還有屁的話說,不過是贏麵大輸麵小的局,到底還是賭賠了——誰想到這血幅一門的仇家,偏就是那唯一一個剛直不阿的死心眼兒?賭命,當然就有輸的可能。可是命賭輸了,沒那麼容易認。
平日裡再淡然的人,也恨不能天上掉下個神仙來把那死心眼兒給哢嚓了,螻蟻尚且偷生,何況是人?
隻是沒話找話的拖時間罷了,然而媚三娘的聲音還是極冷靜的,死到臨頭不是頭一回,她修行的法門可以說隨時都是命懸一線,貪生是必然的,但要怕死可早就嚇死了。
“梅三知道拚命是拚不過這位道兄的,但也好告訴道兄知道,小妹修的是媚術,這桃花瘴乃惑人心智的春毒。小妹若是逼急了,豁出這桃花瘴去,難保現場有不雅之事發生!”
斬命首座眉頭一跳:“何為不雅?”
媚三娘道:“大約就是,這位文青蟒袍的小兄弟,看旁邊的禿頭道長很合意,禿頭道長灰衣師太很合意,越看越像夢中人,恨不能立刻拉起春帳,共赴巫山。”
禿頭道長很淡定,宣一聲道號:“無量壽福!”
老人家嘛,神馬玩意沒見過?尤其修士中的老人家,能做在這裡的自然不會是道行差,所以顯老。那就是活得相當相當長久了……恍然想起,身旁的灰衣師太,三千年前依稀也是個美女來著?
然而文青蟒袍的小兄弟就不淡定了,此人正是第一次代表誅仙派參加正道大聚的年輕掌門,區區三百歲有此成就,前半生忙得連女人是圓是扁都沒記住!彆說那道長還是個男噠!還是個禿砸!女邪修上來就給他科普這種深度paly,小掌門哪裡遭得住?
氣得臉上通紅,指著媚三娘嘴都不利索了:“你……你……”
媚三娘聲音平靜:“嫌道長不好看?你身後還有白衣勝雪的高堂主呢,可惜腿腳不太好。”
高堂主:“……媽的。”
霓霞派掌門人忍不住捂著嘴笑,又覺得笑出聲來顯得太不自重,有損自己的前輩麵子,憋得好生辛苦。
眾人之中,隻有斬命劍派的首座,不笑不怒,不喜不嗔。仍然穩穩握著他的劍,嗓音低且沉:“你說的,可是真的?”
媚三娘見他並無任何尷尬,心下一沉,道:“我說出來之前本不是真的,現在真了。”
斬命首座點點頭:“不會有不雅之事發生。”抬眼看向媚三娘的所在,道:“我的劍很快,應該不疼。”
媚三娘一顆心沉到了穀底,心中連歎三聲吾命休矣!本想刷個無恥無賴讓對方有所顧忌,畢竟就她的了解,正道還都是要臉的。沒想到反逼得這尊殺神鐵了心先除自己,但要是現在反口說剛才說的都是假話,那也得他肯信呐?
三清家的狗屎,怎麼就讓自己攤上這麼個茅坑石頭?
蒼天在上,這次是我自己玩兒太大,若能派個神仙下凡救我一命,待本座回了蜀山每日必做三百件好事,做不完不吃肉!
老天有眼,竟然聽見了她的賭咒。
“二位不如稍等,區區小事並沒有你死我活的必要,我有兩全其美的辦法,不若聽我一言?”一把嗓子切金斷玉似的利落,隱約帶著點成竹在胸的笑。上天派來的這位神仙,屬性僵屍,人稱殘劍,時任昆侖戰部首座。
邢銘從椅子上站起來,撥開人群,越眾而出。
作為這地盤兒的東道,昆侖始終沒有表態,高勝寒搭了兩句腔兒,也是態度模糊的。所以邢銘突然出聲,便引了眾人暗暗去關注——人桃夭老祖可是說了,豁出性命要潑昆侖一身恩將仇報的臟水。
他跨前兩步負手站好,對著空氣問:“你在哪?”
媚三娘其實不太信任邢銘的,如果說正道大派中出名兒的人物,有誰行事最“邪修”,那十有□□就是這位昆侖首座了。壞人的共同點,就是信不著跟自己一樣的人,明明自己是個混賬,卻希望彆人都是好人。真真豈有此理!
然而她沒得選,這當口救命的稻草不抓可就沒了。
小聲的道:“窗口左三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