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無名老婆婆的一句話,這片戰場上多出來的卻不止一個人。
先是一位腰背已經彎得,看個路都要揚起頭來的老太太。
一身殷實農家常見的碎花小襖,滿頭銀絲在腦後梳了一個精致的小髻,打眼看去就知道是古物的碧玉簪子,隨意的在銀絲饅頭髻裡一插。她一步三搖的走路姿勢,看得所有人都生怕它會掉下來。
老婆婆拄著一根拐杖,腳下一路祥雲,她“篤篤篤”的顫巍巍走下來。
一邊走一邊微笑,氣喘籲籲的道:“人心不古哇,現在的娃娃們,可沒有老婆子年輕時候的愛心了,動輒拌個嘴,都要毀城滅池的。要不要那麼大肝火呀?”
拌個嘴……
地麵上所有的“小娃娃”,連同雲九章在內,都露出了個微妙神情。
這種明明有哪裡不對,又好像很精準的感覺,是腫麼回事?
梧桐精修入世最少,一直不太懂得說話的藝術,看著老婆婆顫巍巍的樣子,忍不住擔心道:“老人家,下台階對膝蓋不好,您就……彆在意出場效果了。”
老婆婆慢騰騰看了她一眼,又慢騰騰拔下頭上的簪子,在身邊劃了個有點小的空間裂縫。老胳膊老腿兒抬起來,顫巍巍的鑽進洞裡。
一眨眼的時間,裂縫閉合。
“有道理。”老婆婆站在梧桐的身邊,蠟黃蠟黃的臉上滿是感慨之色,“你這個女娃娃知道疼人,現在你這樣的好娃娃不多了。老婆子外號飄飄大仙,你叫什麼?”
“……梧桐。”
蘇蘭舟仍趴在地上,一臉驚愕的爬起來:“您是何門何派的修士,破碎虛空,但為何我等從不知您這樣一個合道?”
飄飄大仙摸了摸乾癟耳垂上細小的一顆金耳釘:“你這豆丁還是趴著吧,動不動就要死要活,老婆子這顆心呐,被你嚇得忽悠忽悠的。”
豆丁……
草木命長,梧桐巨木乃當世大陸第一精修強者。
如果桐姨在這老婆婆的嘴裡,隻是一個女娃娃的話,那蘇蘭舟估摸自己大約確實是顆豆丁。
蘇豆丁心存敬畏的趴回去:“婆婆您?”
飄飄大仙笑一笑:“老婆子學藝不精,又貪生怕死,是個虛度十萬載時光的散仙。你昆侖四代創派之時,老婆子還去吃過蟠桃呐!”
蘇蘭舟心中一驚,剛要開口追問。
一股熏人的酒氣忽然傳進所有人的鼻腔,那似乎不是彌漫開來的氣味,而是忽然植入腦子裡的感覺。濃鬱的酒味兒,十分醉人,卻並無辛辣或者酒臭,糧食和瓜果在漫長時間裡發酵出來的香氣,撲了滿滿的一鼻子。
男人懶洋洋的聲音,在天空中飄悠著蕩來蕩去:“我就不明白了,人的忘性怎麼就能那麼大。明明道爺還沒死,為什麼世人卻覺得散仙隻剩下了一個白鏡離呢?”
這聲音是空中飄蕩,人卻是從土裡升起來的。
地上先拱出一個土包,然後浮土滿滿褪去,露出一個巨大的酒葫蘆。葫蘆上以睡臥羅漢的造型,側躺著一個袒胸露背的邋遢漢子,醉意朦朧。
這男人麵貌倒是不老,細看還會發覺,稀疏胡茬掩蓋下的麵孔,其實相當陽剛俊朗。尤其一雙眼睛,微睜開一線,便如璀璨的黑晶一般攝人。
奈何他半點不知拾掇外表,硬是把好好一副皮囊,裝進破衣爛衫和熏天酒氣裡。
趿拉著一隻木屐,居高臨下的看一眼雲九章:
“小子(zei),你好像挺狂?”
雲九章赤腳踩在青綠的苔蘚上。
氣場相衝,一身被迫的乞丐裝,瞬間被對方主動的不修邊幅秒成了渣渣。
唯有一身苦大仇深的牢飯味兒,還可以撐一撐場麵,嘴角掀起一點假笑:“不敢當。”
酒氣熏天的邋遢漢子從葫蘆上坐起來,純釀的酒香,臨淵的氣勢,就像縱橫的山脈上陡然隆起了一座萬丈高山。鋒利的薄唇上下一碰:
“熏熏道人,請賜教。”
“殺劍雲九章。”
同一時刻,兩個剛現身就被奪走了風采的老魔頭,悄無聲息的落進戰場的另一邊。長滿青苔的坍塌屋脊上,頭生白毛兒的黑色圓球孟淺幽,忽然暴出一聲恍然大悟:
“咿呀!我想起來了,我的祖祖祖祖師父的記憶力見過,這個醉鬼是六道大戰時候的戰場人屠,哎?叫什麼來著……”
熏熏道人瞥他一眼,一揮手:
“區區名字,想它作甚?行走人世許多年,我用過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名字了。”
普通少年模樣的魔頭韓漸離,正麵無表情的審視憑空出現在自己對麵的修士。
“你也是故年的散仙?”
老魔頭對麵,一個臉蛋兒生嫩的年輕修士,慌慌張張的擺手:“我不是!我不是!我就是一個避世清修的小門派的合道,最普通的那種。其實我不太會打架的,但師父死之前,把戰歌的約定傳給了我……”
臉嫩的修士苦著臉,“所以我就得來。其實我們門派,來了也沒有什麼用啊,我其實有點怕他們的,就你和那個漂亮的女修士看起來比較不可怕。”
韓漸離盯著他瞧了半天,伸出一隻右手:“死亡魔域,韓漸離。”
臉嫩修士聽見死亡魔域四個字,當場就僵硬了。
師父明明說魔者無形,不愛受束縛,是最不愛修人道的!眼前這個看起來連汗毛孔都很像人呐!師父你騙我!
但韓漸離目前看起來,並沒有什麼把他一口吃下去的意思。隻好僵硬的,小心的,猶猶豫豫的伸出手:“玉陽子。”
他保養白淨,一看就沒打過架的手掌,僅僅從左腰前伸出了半個。並且大有你不握,我就隨時撤回去的架勢。
可惜韓漸離一點也沒覺得他奇怪,仔細的看了看他的姿勢。
伸手抓住玉陽子的手,用力搖一搖:“一會兒打起來跑快點,我所有大招都是群秒。”
玉陽子快被這個魔頭欺負哭了。
戰場上多出來三個從未聽說過的幫手,“豆丁”蘇長老趴在地上,兀自有點回不過神。
半晌,才問身邊的老婆婆飄飄大仙:“婆婆,這世上竟然還有這麼多世外高手?”
飄飄大仙笑得和藹可親,又高深莫測:
“世界比你所知道的,比你所想象的,都要大得多呐!這世上有你們這樣愛管事兒的,也就有我們這樣嫌麻煩的,結果你們總是比我們死得快一些。不勞無過嘛,不過婆婆我也是羞愧的,但是有些事想管也不知道怎麼管嘛。
“這世上的許多事兒呢,你幫了其中一方,就等於是害了另一方,婆婆不像豆丁你那麼勇敢的愛憎分明。婆婆眼裡呀,很多事過了千八百年再看,那對錯都是反過來的。
“南海那麼大片的水下,極北從沒人走到頭的冰原,婆婆幾萬年不管人間事,就是天大地大到處走,也不知道裡麵究竟住了多少不理世事的修真者呢?”
蘇蘭舟活了一輩子,都在大陸上,圍著天下正義打轉。
聞言不禁為飄飄老婆婆所描述的,那個無拘無束的天地吸引了心神。
“我曾經聽說過,上古時候修士都是隱居深山的。婆婆,我們昆侖是不是跟凡人走得太近,管的太多了?”
飄飄大仙笑著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這你可問住我了,很多事過了千八百年,那對錯都是反過來的嘛。”
蘇蘭舟抿了抿乾癟蒼老的嘴唇:“婆婆,我能不能問一句,您這些年遊曆,有沒有聽說過,死靈道統的修士合了道?”
飄飄老婆婆眨了眨眼,“沒聽說過有,但也沒聽說過就沒有。天大地大嘛~”
蘇蘭舟靜了半晌,額頭墊在左臂上,忽然低低的笑了一下。
是啊,天大地大嘛。
失蹤幾萬年的散仙都能突然出來助戰,一切都是有可能的。
自己那些失蹤的知交好友們,或許就在什麼不知名的地方合了道,正安閒的釣魚,或者困在什麼麻煩裡。
也許有一天,就會有其中的一個,突然出現在自己麵前,問一句:彆來無恙,噫,你怎麼老成橘子了?
天大地大,未必就有所人都不在了,未必就再沒有相見的一天。
那邊熏熏道人和雲九章兩個火爆脾氣已經乾起來了。兩人的乞丐裝一再暴衫,脆弱的布料經不出磋磨,眼看就都要光腚了。
韓漸離、孟淺幽兩個老魔頭,跟兩縷陰影似的,遊走於整片戰場偷襲助陣。嚇得小臉發白的玉陽子被梧桐巨木用藤籬笆保護了起來。
蘇蘭舟失血過多,靈力透支,至此終於熬不住睡了過去。
天大地大,真好。
……
過了大約有小半個時辰,蘇蘭舟是在一陣顛簸中醒過來的。
掙紮著抬起頭,漫天狂風席卷著沙塵橫掃大地。
看不見半點人煙和植被。
蘇蘭舟自己正趴在一張巨大的藤條爬犁上。
身下的藤條上,布滿了乾裂的細紋,一絲綠意和水分都沒有。
睜眼就可以看見梧桐精修人事不省的躺在他身邊,清透的皮膚上半點血色都沒有。
爬犁的前方,一個身影扛著纖繩,用幾乎要頭拱地的姿勢,揮汗如雨的往前拉。
“怎麼跑沙漠來了?”蘇蘭舟張開乾裂的嘴唇,用又沙又澀的嗓子問前方的身影。
前邊那“頭”拉車的苦力腳下猛然一頓,忽然扔下纖繩,回身撲向蘇蘭舟。
眼淚汪汪的抓住蘇蘭舟長滿老年斑的手,被灰塵和汗水粘出了一層硬殼的臉,又被汗水衝刷出了道道深溝。
鬼畫的一樣。
但這樣厚的一層“麵具”,仍未能阻礙他滿心的情感從雙眼裡流淌出來,每一滴眼淚活生生就是一句“親人呐”!
“哎呦喂,你們可有人醒了!蘇長老你快想個辦法,我已經拖著你們在這兒瘋跑了半個時辰了,根本就跑不出去啊!
“那個雲九章根本就不是人啊,那尼瑪是個畜生,活噠!他把這一片給禁空了,我除了破碎虛空連造點水給自己洗臉都不會啊!”
“要不是師門要求每天鍛煉身體,我們築基以後也要煆體三十年,我早就乾死在這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