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戰歌的傳承,蘇蘭舟其實仍然沒有搞得很明白。
花紹棠那一道劍意劈下來,威力的中心其實相當窄。尋常利器都是如此,越是鋒銳無匹的殺器,它的鋒刃就越薄。
最後天羽王朝的帝都,大約隻有一條街道寬窄的範圍受到了正麵打擊。
低階修士沒來得及跑開的死掉了不少,高階修士集中全力逃命的時候,倒是大多幸存了下來。煉神以後,修士的神識感知會得到一個空前的拔升,蘇蘭舟在那道霜青色劍意距離地麵隻有幾百尺的時候,忽然發現了那劍意鋒銳的本質,以及它似乎隻是為了切開陸麵而切開陸麵,並無意通過靈力爆炸的威力傷人。
“跑!跑!跑!不要站在劍意的正下方!”
蘇蘭舟這一嗓子喊出來,畢竟是著名的合道期修士,威信仍在,眾人在腦筋還沒回過神的時候,身體先已照做。
救了無數修士的小命。
真正造成災難的,其實是劍意落下之後,爆散出的寒冷。
南海沿岸的國度,本是四季如春,突如其來的降雪,即便沒有狂風跟著,仍然此地的居民們措手不及。
大部分久居此地的修士,連個保暖的法術都沒有練過,因為根本沒必要,降溫的倒是人人會一打。
而貧民百姓的家中,甚至祖祖輩輩都不曾準備過禦寒的冬衣。
再往南的南疆十六州,地處蠻夷,老百姓熱得光著屁股跑。
天羽帝國的子民各個都有長袖衣服穿,還是因為人均文化水平比較高,大家比較注重儀表。可是那些顏色豔麗的長袖紗綢,套在身上在冰雪天裡也真就是個“總比沒有強”。
更彆說大陸斷裂,地震不斷,無妄海裡弱水滔滔湧上岸邊,沿海城市無不受到冰川衝城的毀滅性打擊。
就算有點蠶絲被,厚門簾,厚地毯什麼的,逃命的時候誰還能想得起帶上?
朔風嗚咽,遍地嚎哭。
抱在懷裡的娃娃裹上全家人的衣服,在赤著上身的父親,和衣衫單薄的母親拱衛下,依然凍得奄奄一息。
那絕望的寒冷,甚至讓人連逃荒的勇氣都生不出來了。
往哪裡逃呢?南海從來也沒有鬨過雪災,這個年景,地裡的莊稼隻怕都凍死完了,逃到哪去才不會極寒交迫而死?
整個天羽帝國的北方,陷入了徹底的絕望。
百裡歡歌的那些鋼鐵怪物,就是在這種時候出現在人前的。城市一般巨大的鋼鐵飛船,刺破風雪的屏障,方腦袋的巨型探照燈對準地麵來回的搜尋。
溫和的女聲不停用法術廣播:“不分國籍,不分民族,不分物種,幸存者請登船。我們提供熱牛奶和溫暖的上下鋪。”
數百隻低空飛行的鋼鐵巨輪,每艘皆有數百萬人的吞吐量。
修□□的材料加持與煉器工藝,結合工業文明的社會大分工生產模式,使得多寶閣出品的“航空母艦”,比它原本的真實模樣,無論堅固還是容量,都提高了近百倍。
更彆說那蜂群一般巡弋在四周,機動性空前絕後的單人舟戰鬥群。
相比那些由高端煉器師,精工細造出來,美輪美奐,功能驚人的法寶靈具。
它們更宏偉,更粗糙,更堅實,更醜陋,然而在漫天迷眼的風雪之中,它們醜得如此令人感到安全。
連那蒼白冰冷的探照燈光,都好像是黑暗中指引迷路旅人歸鄉的螢火,在風雪裡點亮了希望。
蘇蘭舟和玉陽子,也是被其中一艘母艦接上船的。
當是時,蘇蘭舟以劍氣護體,在風雪中庇佑了一千多個還能行動的修士、凡人,正頂著灰蒙蒙的雪花飛向南方。
一旦飛出了禁空的範圍,他立刻就能開路回昆侖,然後至少接應一隻救援的隊伍過來。
多寶閣航母們的出現,結結實實的帶給他無與倫比的震撼。
凡人……凡人……
他一個人界巔峰的合道期修士,窮儘所學不過庇佑了一千多人。而百裡歡歌一界凡人,捂著貂裘,喝著薑湯,一邊打噴嚏一邊問:“蘇長老彆來無恙。”
他已經拯救了幾百萬人,並且還遠沒到他能力的極限。
蘇蘭舟的靈魂,模糊而朦朧的感受到了來自異世界的強有力的衝擊,不是戰力,甚至也不是那些大到驚世駭俗的寶船。
那是一種……用百裡歡歌的話說,完全不同的思維模式。
在迥異的環境與力量對比下,智慧生物在蒼茫天道下掙紮求存,進化出的文明的根基。
航空母艦上,數不清的多寶閣員工上下忙碌,甚至不停有被救上來的人加入其中。
深淺綠結合的短衣短褲,黑色皮靴,組長級彆手臂上係著紅色絲帶。組長以上的團隊長,則係上兩條紅色絲帶,依次類推。
更多的人外套上大紅色的披風,駕駛著單人小舟衝入風雪,神色剛毅肅穆的往返接應。
他們中隻有很小一部分是修士,那些駕駛寶船的,和船上為傷病號服務的,竟然絕大多數都是凡人。而手臂上綁著紅絲帶的組長、團隊長、甚至有一半的艦隊長都是由凡人充任。
如果一個百裡歡歌還不足以說明什麼的話,這麼多的凡人……
在修士頭腦中,總是處於弱勢的,災難麵前隻能被保護的凡人們。他們正在認真的營救失去家園的修士們。
玉陽子這個逗逼是跟蘇蘭舟一起上船的,這廝久居山中,全不知何為客氣。一口氣灌下去人家一桶熱牛奶,還吃了人家三塊叫“壓縮乾糧”的硬餅子。
拍拍肚子道:“外麵的世界真大啊……這個航空母艦我也想要一艘……”
大約是避世的原因,上千歲的合道期修士玉陽子,從不掩飾自己“鄉下修士”的淺薄見識,真誠又坦然。
蘇蘭舟每每苦笑不得時,又禁不住對那傳說中的山中之地有些向往,到底是多麼無憂無慮的桃源,才生養得出這種簡單無垢的靈魂?
蘇蘭舟有些感慨,又有些暗示的道:“想要的東西多了,心就不淨了。”
玉陽子點頭:“是呢,祖師爺大概也是因為這個,才讓我們不要輕易下山,山下的誘惑太多了。我回去說話要小心點,不能告訴弟子們我都看了啥。”
蘇蘭舟一愣,然後就釋然了。
也是,人家傳承多少萬年的道統,沒準兒比昆侖還要久遠,滾滾紅塵中如此另類,道心當然是堅定的,哪裡用得著自己的提醒。
然後玉陽子找到那一艘航空母艦的艦長,用全部身家跟人買了一艘單人小舟,就跟蘇蘭舟告彆了。
走之前還沮喪的說:“我這下子可欠了好幾天的早課,沒準要被戒律堂罰抄寫……哎,蘇長老你有空來看看我呀,我們這可是共患難的朋友了。”
蘇蘭舟答應了好,並且保證了一定去。可是直到目送玉陽子的小舟消失在風雪中,才恍然想起,自己根本忘了問玉陽子師承何門,山門又是朝哪個方向開。
不過,天大地大,也許終有相見的一日吧……蘇蘭舟淡淡的想。
“小蘇,我也走了。”梧桐巨木在玉陽子走後不久,也跟蘇蘭舟告了彆。她是所有合道期修士中受傷最輕的一個,靈力透支而已,醒來後力所能及的幫助照顧身旁的傷號。
此時看到母艦上的凡人醫者們,跑來跑去照顧著凍傷的人群,就覺得這裡不需要自己了。
“桐姨……”蘇蘭舟幼年受過梧桐巨木的關照,此時一彆還不知能否再見,是真的有點舍不得。
梧桐卻瀟灑的揮揮手,輕笑:“多大個人了,還撒嬌?山水有相逢,努力修行活久點,我兵解的時候還得拖你幫我護法。”
然後連小舟也沒要,一身素衣烏發,在風雪中飄然遠去。
緊接著醒來的是魔道老祖韓漸離,因為是個少年麵孔,韓漸離被一群自稱“小兒科大夫”的低階醫修,塞了一把牛奶糖。
韓漸離一手抓著糖,一手提著黑布口袋,口袋裡是一灘爛泥的另一位老祖孟淺幽。
“山水有相逢。”韓漸離拍拍蘇蘭舟的肩膀,麵無表情的就要走。
蘇蘭舟一把扯住他的脖領子:“哎哎,你不等老孟恢複一點?”
韓漸離看看他:“人修的醫術治我還行,白毛兒它人道未竟,留在這裡也沒用。”頓了一頓又道,“而且人太多了,鬨騰。”
蘇蘭舟於是火燒屁股的把兩位魔修老祖送走了,真魔這玩意,喜靜,避世,獨來獨往,宅得跟玉陽子師門也不遑多讓。
這一代的魔道老祖能有韓、孟兩位,已經是開天辟地頭一遭,驚掉修真界一地下巴。
不過也有人說,韓漸離之所以能容孟淺幽,其實是當個解悶的寵物,儲備的糧食。
魔道的倫常太迥異,人類實在不方便以自己的是非觀去插手。他們呆在死亡魔域,自己霍霍自己,也就是其他種族對他們的全部要求了。
若非戰歌號召在前,兩位真魔現世人間,那絕對是要引來一片恐慌的大事。
畢竟,韓漸離的“人太多了,鬨騰”,下一句實在有可能是“把他們吃光吧,就安靜了。”
至少蘇蘭舟知道,此時醒著的要是孟淺幽,這事兒絕對沒有這麼簡單。
韓漸離臨走前,又跟“小兒科大夫”多抓了一把牛奶糖。
蘇蘭舟望著他的眼神,漸漸詭異起來。
韓漸離解釋道:“給青鋒,他很乖。”
蘇蘭舟點點頭,表示知道。
心裡說:你當我是孟淺幽那個智商呢,你說太陽是方的他都信?
等蘇蘭舟再回他們一群同行者的船艙時,那位白發駝背的飄飄老婆婆,就已經不在了。飄飄大仙活了十幾萬年,人精一樣,當然不可能是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