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說賈母那邊,且說林家姐弟,他們的院落就在賈母的後頭,與賈母院子的後罩房緊挨著。
這是一座標準的三進院落,第一進側開門,進門靠左手就是一間小小的門房,隔著一個小小的兩步大小的花園過去,是倒座的三間抱廈。抱廈對麵一堵大白牆,開著月洞門,門後是一個帶著抄手遊廊的院落,正房三間帶左右耳房,東廂房和西廂房都是三間,中間是一座花園,被青石板小路分成四塊,太湖石假山、三四丈的荼蘼樹,因為新春,已吐新綠,襯得旁邊掛子的丹桂越發濃綠。唯有東北角上又有一道門,通往後罩房。
林徽有心,經過這道門的時候注意到這後罩房有兩層,看著房間也不少,心裡便有數了。
待姐弟三人在正房上首落座,堂前已經烏央烏央站了一地的人。
他們姐弟仨從林家帶來的,每人奶嬤嬤和侍女各一,林徽從貴太妃和郕王那裡求來的女官婢女,再來就是賈母給的三個丫頭,王熙鳳為這院子安排的守夜的婆子兩個,灑掃的粗使丫頭五六人。
彆的倒也罷了,單看賈家的仆婦,即便是最下等的粗使丫頭都穿著青緞的背心,守夜的婆子也是絳紅緞子的褙子,衣裳首飾不比六品內廷女官方典儀等人差多少,賈家之豪奢可見一斑。
林徽就道:“今日夜了,諸位也是老人,話我就不多說了。我的要求隻有三個,好生當差,出門帶上耳朵,把嘴巴放在家裡。明白麼?”
眾人齊齊道:“明白。”
“好了,都下去安置吧。對了,前頭的兩位媽媽,仔細門戶,記住了嗎?”
負責守門的兩個婆子連忙回身應了,見林徽沒有彆的吩咐,這才垂手退了出去。
等屋子裡隻剩下他們姐弟三個,並三人的奶嬤嬤,林徽這才道:“弘兒,今日,你有什麼感受?”
“感受?姐姐說的,可是奇怪的地方?”
“正是。”
林弘是林家這一代唯一的男丁,對於他的能力的培養,林徽跟父親林如海一樣,一向看重。
林弘歪著頭,想了想,道:“有!很多!”
“比如?”
“第一,襲爵的大舅舅不住正堂,住在另辟的院子裡,不襲爵的二舅舅住在榮禧堂裡,這與書上不符!”
這件事,林弘的印象最為深刻,不吐不快。
“那麼,書上可有形容此等情形的詞?”
“有!叫做長幼失序、尊卑倒懸!”
賈赦、賈政、賈敏都是賈母的親生骨肉,賈赦最長,賈敏最幼。按照規矩,賈赦既然襲爵,應該由他住在正堂;假如賈赦已然獲罪,那麼皇家就不會讓他承襲爵位,做什麼一等神威將軍。
襲爵人,當住正堂,這是國法,也是禮製。
賈家的情況,顯然不符合國法和禮製。
“既然有第一,那可有第二?”
“當家的是二舅母,不是大舅母。二舅母還使喚大舅母家的嫂嫂。”
林弘已經克製了用詞。王夫人哪裡是使喚王熙鳳,看說緞子和月錢諸事,分明是把王熙鳳當成了管事丫頭。
當初賈敏如何管理家事、如何使喚身邊的丫頭,林黛玉、林弘都是見過的。
他們當然不會陌生。
“還有嗎?”
“還有就是不重讀書,不知禮。表哥比我大那麼多,看起來,竟然是連四書都沒有開始學!還想給二姐姐取字!實在是無禮之至!還有!明知道我們都在孝中,還穿紅著綠的!他們根本就沒有把我們放在心上!”
說到這裡,林弘氣鼓鼓地鼓起了腮幫子。
他不喜歡賈寶玉,也不喜歡賈家。
隻聽他悶悶地道:“姐姐,我不喜歡這裡。父親為什麼把我們送到這裡來?他不是說好,讓我們在家服喪守孝讀書的嗎?為什麼忽然改變了注意?姐姐,我想回家。”
說到後麵,林弘已經隱隱地帶了泣音。
林徽將弟弟摟在懷裡,道:“這就是我今日要說的。”又道:“弘兒可還記得南六部?”
林弘在姐姐的懷裡悶悶地點頭。
林黛玉道:“姐姐的意思,可是因為父親出身南六部,所以我們才被輕慢?”
林弘聽說過。
因為國朝有南六部和北六部兩套中央機構,所以南係官員和北係官員之間就存在著鄙視鏈,南係的官員權力普遍沒有北係大,所以北係的官員自然瞧不起南係。而在南係官員眼裡,雖然南係官員的灰色收入少,可是南六部事兒少,鬥爭就少,所以對比北係官員,南係官員的折損率就少,而且會在南六部擔任高官的,往往都是北係退下來的官員。北係官員,如果退休前先在南六部混過三年,那就意味著皇家有意保全;反之,如果北係的官員退休前沒有在南六部混過,那不好意思,即便你平安回到故鄉,也會被整,還會禍及子孫和家族旁支庶族。
這種現象,在國朝之中已經盛行超過百年有餘。
國朝的官員,特彆是文官,哪怕做到宰輔,也難得善終。
林如海的蘭台寺大夫,就是從南六部的禦史台高官。對比北六部,南六部的禦史台就跟南六部的翰林院一樣,都是出了名的清水衙門。
林徽道:“當然。如果說清貧之家在南六部,自然是難熬的。我們林家卻是四代列侯之家,本就不靠那點菲薄的俸祿過日子。父親在南六部,正是勳貴之家轉書香門第、改換門庭的必經之路。”
林弘道:“真的?”
“當然是真的。”林徽道,“就以這裡為例。當年東麵寧國府的堂外祖父和外祖父簡在帝心,先後出任京營節度使。弘兒,你可知道京營節度使?”
“知道。那是守衛京師最重要的一支武裝力量,非君王心腹不可。”
“正是這話。跟京營節度使這樣重要的職位,是不可能讓一家世襲,也不可能讓某一係長久把持。弘兒,再問你一個問題,你可知道如今的京營節度使是誰?”
林弘道:“我在船上聽說過,是二舅母的哥哥。”
那個時候,不但他們姐弟還在孝中,就連賈家也沒有出服,結果那些仆婦在船上喝酒喝得爛醉不說,還大放厥詞,他印象深刻。
“那你可知道金陵四大家族?”
林黛玉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林弘也道:“難道外祖家明知道犯忌諱,知道自家人不可能出任京營節度使,還……”
這根本就是取死之道!
林徽點點頭。
賈家可不是取死麼。
偏偏現在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人是王子騰,也就是說,賈家還成功了。
這樣的賈家,不被皇家記恨才有鬼呢!皇家如今沒贏,不等於等皇帝坐穩了皇位不會收拾賈家。
賈家,根本就是沒幾年了。
林弘更不明白了:“那父親為什麼還把我們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