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蘇思遠長出第一根白發,而他的小妖怪還是少年的模樣時, 蘇思遠就發現自己錯了。
他想起最開始, 白棠曾經問過他的問題, 連白棠問那番話時的神情都記得一清二楚。
記憶真是奇妙的東西,很多他早以為自己遺忘的東西, 在那一刻紛至遝來, 連白棠那日握住花枝的姿勢, 甚至於花朵上盈盈的蝶一樣的紋路, 都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帶著涼涼的, 決了堤一樣的涼意。
他的小妖怪這樣問:“如果有一天……你愛上了一個壽命短暫的妖怪,你要怎麼做?”
他那時是怎麼想的呢?
四下無人的夜晚,從窗欞穿過灑落在地麵的月光。
他凝視麵前的少年,注意到那雙墨綠色的眼眸有著少許迷茫,像是細雨灑落在綠潭,點點漣漪擾亂了寧靜。
他想,如果這是一個攻略遊戲, 那麼這個問題應該是至關重要的一點, 成敗在此一舉。
是的, 他是那麼喜歡白棠, 從一開始就步步為營,細心謀劃, 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以刷白棠的好感度為出發點。
就如同最開始, 他把親自搜集來的花露遞給少年時, 刻意顯出幾分疲態, 讓對方懷著虧欠之意,對他心生好感。
可是當他看到少年怏怏的模樣時,他又開始後悔了,對方的眼眸是澄澈的,水光粼粼,抬眸懷著愧疚靜靜看著他時,讓蘇思遠想起天使和仙人這一類的存在。
不沾汙垢。
於是蘇思遠就顯得無比卑劣。
所以後來蘇思遠再也不曾做過這些事情,不再把自己的付出彰顯出來,一切的喜歡和守護都是春雨細無聲的。
但那都是後來的事情了,那晚聽到問題的那個蘇思遠,並沒有這麼高的思想覺悟,他還在潛心思考著答案,思考怎麼樣的回答最能打動人心。
這個時候蘇思遠又開始痛恨自己少看了幾本情話大全。
他一個人在公司時,抽屜裡總是藏著幾本戀愛寶典和情話全集,辦公之餘就拿出來細細鑽研,各種不同顏色的字跡密密麻麻連成一片,到最後是頗為壯觀的筆記。
他沒有談過戀愛,沒有多少經驗,卻又想把最完美的戀情送給白棠,所以平時就要多做一些苦功。
“我會用餘生懷戀他。”他把自己最終想出來的答案,用深情卻不浮誇的語音語調講了出來。
蘇思遠覺得這個回答很完美,體現了自己深情而專一的人設。
戀愛裡給自己立人設,其實很虛偽,就像給自拍照修圖美顏加濾鏡,然而這又很必需,起碼對最開始的蘇思遠來說,這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缺少的步驟。
因為他是那麼得喜歡白棠,喜歡到不想把自己的任何缺點暴露出來。
比如說他的占有欲,他的嫉妒心,他的自私甚至於他的情、欲。
他永遠也不會告訴白棠,有很多個瞬間,他想要把白棠關起來,關在一個極儘奢華的囚籠裡,讓白棠的全世界隻有他的存在。
他將完完全全占有白棠。
沒有任何人可以染指他的寶物。
這樣可怕的占有欲,他一直都壓抑得很好,就像他克製住自己的惰性一樣,無數個早起的清晨,他瘋狂地想要賴在被窩裡,在無數次天人交戰,本我和真我的鬥爭中,他最終還是生無可戀地起床。
想要做一個出色的妖怪,總是要戰勝很多東西。
譬如本性。
其實占有欲也源於他的本性,他喜歡白棠就像樹懶喜歡它的樹一樣,時時刻刻都想抱著,死活也不肯撒手。
這種讓人背後發涼的占有欲被他掩藏的很好,好到幾乎所有人都以為,他隻是單純的愛吃醋。
遲才楠還取笑他,連蝸牛寶寶的醋都要吃。
也許小孩子的感覺更敏銳一些,能看到許多大人極力想要隱藏住的東西。
那些朦朦朧朧不可見的黑暗麵。
所以最開始,蝸牛寶寶們總是有點怕他的。
其實這份害怕是對的。
當蝸牛寶寶們霸占住白棠時,他就在心裡涼涼地想,他們為什麼不消失在這個世上?
一閃即逝的念頭。
翻屍搗骨的冷。
然而他一直偽裝得很好,紳士溫柔,善解人意深情款款,一副全然無害的模樣。
所以白棠也就傻傻的信了。
他的小妖怪全身心信賴地望著他,像是迷途的人看著燈塔:“不會很苦嗎?”
什麼很苦?
如果我愛上的妖怪壽命短暫,早我一步離世,我……
那自然會很苦啊。
這是什麼意思?意味著他的小妖怪壽命無比短暫嗎?
心突然絞痛起來,一想到這個可能性,心裡一陣兵荒馬亂。
可是……
可是不能和白棠在一起,才是最刻骨的難過,抱憾終身的難過啊。
他這麼想著,就這樣堅定地回答道:“會。”
一切都是真心話。
他對白棠說過玩笑話,情話,也說過無數的真心話。那些藏在心底的話語隻對白棠一人吐露。
“但甘之如飴。”
“而且如果我沒有愛上他,我不會知道什麼是苦,也不會知道什麼是甜。”
他那時是真真正正那樣想的,甚至想過,如果白棠先一步離去了,他可以殉情。
不能讓他的小妖怪在奈何橋上等太久啊。
他這一生都慢吞吞的,唯一不能遲到的事情,就是和白棠的見麵。
以至於後來他一起感到奇怪,奇怪當初的自己為何如此篤定,篤定白棠就是短壽的妖怪。
那種錯誤的認知被他當成真理信了一百多年。
也許是因為樹懶精的壽命有四五百年,從來都不算短命的妖怪,所以他就那麼一廂情願地認為著,可是錯的終究是錯的,就像黑是黑,白是白,分明得很,又將如何顛倒。
於是真相終於大白。
他那日站在鏡子前係領帶,不經意間瞥見額前的一根白發,這是他妖生中的第一根白發,他將臉湊到鏡前,伸手挑出那根白發。
而白棠正睡眼惺忪地走進衛生間,從後麵抱住他的腰,將小臉貼到他的背上,小聲嘟囔著:“啊,你什麼時候退休呀,明明是個樹懶,為什麼起得那麼早。”
蘇思遠在人類世界的公司已經退休了,但是這個家夥在妖界又辦了一家,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早起的樹懶先生,有錢養鈞玉草。
雖然白棠已經富可敵國,蘇思遠還是勵誌要勤勤懇懇賺錢養家。
蘇思遠拔下白發,低頭看到環住自己腰身的小手,他的眼裡笑意漸濃,像哄小孩一樣道:“現在是事業上升期,當然要努力一點,不然怎麼給我們家棠棠買禮物呢?”
少年眷戀地蹭了蹭他的背部,軟軟道:“彆太累了呀,我養你呀。”
他轉過身,輕輕揉了揉少年的小腦袋,“你養我,我也要來養你,我們互相養對方,好不好?”
白棠被他乖乖摸頭,小綠苗被揉得東倒西歪也沒有半點怨言,然後少年就眼尖得發現他手上的那根白頭發。
“這是什麼?”墨綠色的眼眸裡是乾淨的懵懂。
“這是我的白頭發。”蘇思遠低頭柔聲道:“今早剛發現的。”
少年的小臉皺成一團,苦大仇深地盯著那根白發,仿佛要把對方千刀萬剮碎屍萬段挫骨揚灰,讓它再也不敢出現。
怎麼會這樣可愛呢?
他的小妖怪。
蘇思遠說了好多哄人的話,他這麼多年和白棠相處下來,情話技能已經滿點,一會兒就把少年逗的喜笑顏開,賴在他的懷裡說些俏皮話。
比如“那我以後就不能再叫你為蘇先生了,要稱呼你為蘇老先生~”
他失聲笑了出來,用手掌輕輕撫摸過少年柔順的黑發,而後道:“好的,白小先生。”
氣氛溫馨和諧。
然而下一刻,老和小這兩個對立的詞忽然浮現在他的腦海中,他愣了一瞬,低頭怔怔地看著少年的模樣。
那是充滿膠原蛋白的臉,兩腮還帶著一點不明顯的嬰兒肥。
心忽然懸空。
很多年前少年曾經問過的問題,再一次回響在耳畔:
“如果有一天……你愛上了一個壽命短暫的妖怪,你要怎麼做?”
壽命短暫的妖怪。
到底誰才是壽命短暫的那個妖怪?
知道嗎?不知道嗎?
可問題的答案已經很明顯了。
一瞬間的寒意,滅頂的齒冷。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一個叫做單以蓉的人類去世了,那是一個在人類社會有著巨大影響力的人,可影響力再大也與他無關。
他之所以知道這件事,是因為那天僧帽水母一身黑衣,捧著一本實體書坐在花園裡。
天空晴朗,萬裡無雲,而僧帽水母頭頂卻浮著一小塊烏雲,而後下了一整天的雨。
作為一個大妖怪,僧帽水母的情緒太過激烈時,是會影響到外界環境的,比如那一天的一小塊範圍的太陽雨。
被雨淋到的地方那麼小,小到隻有僧帽水母一人淋成落湯雞,濕漉漉的頭發緊貼著臉側,渾身濕透著坐在原地,翻開的那頁紙麵上的字體,早已被雨水模糊看不清楚。
彼時正好是蝸牛寶寶們放假的日子,遲瑱蹦蹦跳跳一路歡騰地跑過來,看到那處太陽雨,欣喜道:“看呀!小彩虹!”
小小的太陽雨下,有一道彎彎的小彩虹。
年紀尚小的遲瑱還不能理解死彆,在他看來,笙淼姐姐之所以變出這麼一個太陽雨來,肯定是為了製造彩虹。
畢竟小彩虹這麼漂亮呀——
“和笙淼姐姐的眼睛是一個顏色的!”遲瑱笑道:“笙淼姐姐,你的眼裡有彩虹呀~”
於是僧帽水母就露出了一個像哭一樣的笑來。
他曾經這樣想過,如果有朝一日白棠先走了,他一定不會像僧帽水母這樣狼狽。
因為白棠肯定不喜歡看到他那樣狼狽的模樣,他要把一切安排妥當,再去安樂死。這種想法極端而偏激,卻是他內心最真實的想法。
他想好了一切,卻獨獨沒有想到,先離去的那個人居然是他。
居然是他。
為什麼是他?
為什麼不能是他?
心像是被刀剜去,肋骨環繞的地方空蕩蕩的,什麼也剩不下。
蘇思遠將公司轉讓給他人,如白棠所願地退休了。他對白棠說,自己想要去植樹,將樹種滿全世界。
其實隻是找了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和白棠在世界各地旅遊。
蘇思遠計算著自己還能活著的時間,還有兩百多年。
兩百多年好像太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