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過頭看著身旁的少年,對方的眉眼好像長開了一點,卻還帶著濃濃的稚氣。
白棠的壽命是多久?
一千年嗎?還是兩千年?會比爺爺還要久嗎?
在他還很小的時候,他聽到大人談起死亡,於是一知半解又好奇地問爺爺,爺爺知道什麼“死亡”嗎?
蘇爺爺沉默了一會兒,才道:“知道。”他說:“死亡呀,就是大家都到另外一個世界了,等我們也死了,就能到那個世界和大家見麵了。”
那麼他死的時候,就這樣告訴白棠好不好——
我的小妖怪啊,如果我死了,請你不要太傷心,因為我隻是去了另外一個世界。
所有靈魂都是要進入那個世界的,死亡是我們的通行證,就像成精許可證一樣,有了這個證件,我們才能移民到另外一個新世界。
那個世界和這裡的世界一樣美好,除了沒有我們彼此。
可是不要難過,我會在那個世界等你的。
你不用急著來,也不要做什麼傻事,因為自殺者拿不到這個通行證。
你要在這個世界好好活著,你看,你賺了那麼多錢,如果不花掉該有多可惜啊。你能用這筆錢來做好多事情,可以買下無數的樹苗,將世界的沙漠變成綠洲……
呀,這樣的話太樹懶式了。
我差點忘了,隻有樹懶才會對擁有全世界的樹這個理想感興趣。
哦,不能這麼說,因為我的理想和大多數的樹懶不同,我不要全世界的樹,我隻要我的小妖怪。
全世界的樹加起來,也比不上我家小妖怪的一片小葉子。
我沒有騙人,你看全妖界的妖怪都那樣喜歡你,你受到萬千寵愛,就該活得自由自在。你要在這個世界慢慢享樂,而我在另外一個世界努力創業。
就像這個世界一樣,在我遇到你之前的那段時光,我一直都在發奮圖強努力工作中,最後果然走上妖生巔峰,迎娶了我的小妖怪。
可我覺得自己做的還不夠好,現在賺到的錢還沒有我的小妖怪多。
這樣真是……太羞於啟齒了。
我的小妖怪呀,我知道你不在意這些,我也知道你有能力養我,可是我卻不想做一隻成天睡大覺的樹懶。
我還記得,當初你在水母記者麵前說過,你說,你喜歡的那個妖怪對待工作要認真負責,這樣就有能力賺錢養家。
也不用太努力工作了,他可以負責貌美如花,讓你來賺錢養家。
這樣他平時就能在家睡大覺了。
可是我的小妖怪呀,這個世界上又有誰能比你美呢?既然你已經占據了貌美如花,就把賺錢養家這個職責讓給我吧。
我之前還是不夠努力,不夠優秀,沒有積累到富可敵國的財富,卻有幸娶了傾國傾城的你。
這樣不太好。
我應該再優秀一點,賺到好多好多的錢,爬上好高好高的位置,這樣就可以把你寵上天了。
所以我要去另外一個世界努力奮鬥了,我不夠聰明,沒有什麼特長,唯一的優點就是吃苦耐勞,也許距離我在另外一個世界出人頭地,還有一兩千年那麼久。
所以你就不要早早過來了,我們不要共患難,我要和你共富貴。
我怎麼舍得看你吃苦呢?
到時候我變成了厲害的人物,哪怕你想要摘星星摘月亮,我都能幫你完成心願。
但是我知道我的小妖怪,一定不會提出這樣無理取鬨的要求的……其實是我可能摘不了星星和月亮。
……
蘇思遠準備了一長串的腹稿,斟酌好字句,想著怎樣才能讓白棠不難過一些。
他寵在心尖尖上的小妖怪呀,沒有吃過一點苦的小妖怪呀,怎麼能……怎麼能為他掉眼淚呢?
世界上所有人都不該讓他的小妖怪難過,而他偏偏卻要做這樣的罪人。
他真是罪該萬死。
可死了,他的小妖怪又會心疼。
為什麼會這樣矛盾?
他每時每刻都在譴責自己,當多長了一條皺紋,一根白頭發時,他就這樣譴責自己。
每當他的視力和聽力下降,腰背慢慢彎曲時,他就這樣譴責自己。
而當他真正變成蘇慢慢,動作怎麼也快不起來時,他的小妖怪終於長大了。
更好看了,是青年的模樣。
長大的小妖怪忽然就變成了大人,隱隱有了大家長的威嚴,把他看得緊緊的。
“多穿一點。”他的小妖怪嚴肅道:“不能著涼了。”
“少食多餐,對你的腸胃好,知道嗎?”或者是嚴格監督他的飲食。
他的小妖怪把他護得那樣緊,稍有風吹草動就提心吊膽膽戰心驚的,怕他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覺,怕他吃飯噎住,怕他心情不好憂鬱了……
他以前從來都不知道,那個像孩子一樣無憂無慮的小妖怪,會突然有那麼多煩惱。
也許不能稱呼他為小妖怪了,可是蘇思遠還是想這麼叫,因為在他眼裡,麵前的青年永遠都是他心房裡住著的小妖怪。
笑起來很好看的,說話軟軟的,逗一下就會臉紅的小妖怪。
在他後來老是昏昏沉沉無法保持清醒的時間裡,他經常會想起以前的事情。
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麵的雷雨天,那天他被劈成原型,將死之際,遇到了白棠。
……是的呀。
其實如果不是白棠,他早早地就該死去了。
他喜歡白棠,從見到白棠的第一眼就是喜歡的。從看到白棠的原型,那個碧綠的小草時,他就是喜歡的。
那株小草長得真好看。
想要捧在手心的好看。
也許是真的老了,記憶出了差錯,或者乾脆是光怪陸離的夢境,他又夢到了很多奇怪的世界。
夢裡他是各種各樣的身份,教主,教皇,甚至是地獄使者,那些夢乏味無趣——在碰到白棠的前半段的夢境是那樣的。
在碰到白棠之後的夢境呢?
又是悲傷而快樂的。
悲傷有那麼多,快樂卻隻有那麼一點點。
夢裡的他愛白棠,可是白棠卻從來不愛他。
那些夢太過可怕了,沒有白棠愛的世界,真的是太可怕了。那是噩夢。
他想要醒來,可是靈魂卻時常陷在夢的泥沼中,苦苦掙紮著,每當他要徹底沉下去,被無儘的黑暗吞噬時,白棠的呼喚聲總會喚醒他。
他睜開眼,看到床頭坐著的青年。
那是憂心忡忡的白棠,因為他睡時緊皺著眉頭,滿頭大汗,嘴裡一直念著白棠的名字,所以白棠喚醒了他。
這些日子裡,白棠半步都不敢離開,他的小妖怪總是怕他一睡不醒,可是年邁的樹懶先生沒有年輕時有活力,不能一天隻睡十二個小時。
要一天睡二十多個小時。
有不靠譜的醫生說,是他年輕時太消耗自己的精力了,縮短自己的睡眠時間,所以把身體搞垮了。
真是胡說八道。
可是他的小妖怪卻信得不得了,自責地說是自己的錯,以前光顧著自己睡回籠覺,沒有拉上他一起睡。
啊,他的小妖怪呀。
他該如何安慰才好呀。
他想要對小妖怪說,那些都是庸醫的胡說八道,他隻是老了,精力不足從前罷了。
可是他的小妖怪卻緊張兮兮地催他入睡,怕他休息不足。
然而他真的入睡了,他的小妖怪又開始慌張了,怕他一覺不醒。
他的小妖怪想要叫醒他,卻又不想要叫醒他,時常就會在床邊糾結一整夜,徹夜不眠。
他很心疼,他的小妖怪就努力打起精神來安慰他,說,我是守護睡美人的王子,時刻等睡美人入睡,然後吻醒他。
他笑道,哪裡有這麼老的睡美人啊。醜死了,盜墓賊都不想理睬。
他的小妖怪握住他的手,抓得那樣緊,青年的皮膚是瑩潤的,充滿了生機與活力,不像他的手,皺巴巴的和老樹皮一樣。
這鮮明的對比讓他一時間想要抽回手,他想自己真是太壞了。
蘇思遠啊,你這個妖怪真的是太壞了,從一開始到現在都沒有改變過的壞。
你都這麼老了,都快要入土了,還要霸占著年輕貌美的,被全世界喜愛的白棠。你說你,那麼老,那麼醜,那麼能睡,那麼沒用……
你說,你討不討人嫌?
他終於想要放手了,占有欲作祟的靈魂終於在蒼老而醜陋的軀殼中認清了現實,顫抖地想要放手。
可是,麵前的小妖怪卻牢牢抓住不鬆手。
青年是那樣好看,白衣黑發,桃花秋水的眉眼,此刻眼眶微微泛紅,他露出了被人欺負卻無處訴說的委屈,顫聲道:“你不能這樣……”
“蘇思遠,蘇先生,你不能這樣,你答應,你答應我好不好,如果我吻你,你就一定要睜開眼看看我。”
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滴落。
他的小妖怪哭得泣不成聲,全身顫抖得緊緊抓住他的手,抓得那麼用力,那麼緊,好像把他那顆蒼老的心,也一並抓住了。
心太難受了,他難受到喘不過氣來,卻突然有了精神,困意全無,他此刻目光炯炯,看起來好極了。
可是青年卻哭得更厲害了。
因為這是回光返照。
在難得頭腦清醒的時間裡,他決定要把曾經打好的腹稿說給他的小妖怪聽。
他的小妖怪捂住他的嘴,用哀求的目光看著他,像是在求他彆說了,可他一定要說。
他有那麼多的話想要和他的小妖怪說,那麼多那麼多的話,一生也講不完的話。
他說,他死後想要樹葬,如果白棠想他了,就去那株樹前看看。
他說,如果白棠遇到喜歡的妖怪或者是人了,請一定要放心大膽地追求。
這句話還沒說完,白棠就再次捂住了他的嘴,全身顫抖著捂住他的嘴。
他想,他的小妖怪真的太傻了,他也隻是隨便地,禮節性地說這種話罷了,作為一個嫉妒心那麼重、占有欲那麼強的妖怪,他不允許他的珍寶被他人盜走。
哪怕他去世了,也要像古代的帝王一樣將珍寶帶進陵墓陪葬。
可他不是帝王,白棠也不是珠寶。
白棠應該過得快快樂樂的,他還那麼年輕,那麼好看,那麼招人喜歡,他會遇上好多彆的妖怪,彆的人。
會有更好的人,好好對待他的小妖怪的。
所以,所以他就做一次……大方的妖怪吧。
你看,他這輩子難得大方一次,他的小妖怪還不領情,真是傻乎乎的小妖怪呀。
怎麼會這麼傻。
意識漸漸模糊,他在最後一絲清明中,努力張了張口,緩緩道:“我……愛……你……”
我愛你,我的小妖怪,非常非常的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