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冰冷又苦澀,仿佛很多年前十八歲的自己,初次知道彩票中獎之後滾滾落下的眼淚。
李巧瘋狂地搖著頭,在一瀉而下的積水之中拚命地掙紮,可是越陷越深的右腿卻好似一張越掙紮越收緊的蛛網,將她牢牢地捆縛在瀑布之下。
她張大了的嘴巴一開一合,如同砧板上垂死的魚,瞪著大大的鼓起的眼睛,在越來越大的水中尋找著呼吸的縫隙。
一呼…一吸…
人世間原本最簡單的事,現如今成為了最遙遠的奢望。
連綿不絕砸在臉上的水,像密不透風的濕布,越來越緊地箍住她的口鼻。
李巧瘋狂地掙紮,可絲絲縷縷的水還是順著她大張的嘴巴和翕動的鼻子,灌進了她的胸肺。
劇烈的疼痛,讓李巧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她死死地盯著眼前黑色的積水,恍惚間回憶起小海出生的那一個夜晚。
也是這樣的疼痛。
她發了一條短信,握著一隻紅色的諾基亞手機,死死地盯著手機屏幕,懷抱著最深切的期待。
醫生掰開了她的手指,讓她抓著產床兩邊的扶手。她的腿高高架起,像是任人擺布的羔羊,沒了生而為人最後一絲尊嚴。
一呼…一吸…
也是這樣疼痛,也是這樣艱難。可在度秒如年的折磨之後,卻有人將小小的、軟軟的、皺皺的一團軟肉,輕輕放進她的懷裡。
“我的…兒子。”
李巧睜開模糊的眼睛,汗濕的頭發貼在鬢角,因為太過用力滿臉都浮上了蛛網般的血痕。
可她隻看了那個孩子一眼,心底湧上的卻再不是愛,而是無邊無際的怨恨和不甘。
他的存在即是錯誤;他的呼吸,就是她的傷害。
李巧跪在了茉莉的麵前。顧盼生輝的雙目如今卻呆滯無神,白皙又精致的臉龐上隱隱透露出灰敗的顏色。
茉莉默默朝前挪動了一步,她的臉色並沒有比李巧好多少,似乎和她一樣的慘白。
她的衣裙也浸滿了雨水,衣擺甚至仿佛墜入了腳下的水潭中。
茉莉搖搖頭,甚至帶了隱約的憐憫,說:“現在你知道…被嗆死的感覺是怎麼樣的了麼?”
“而今天晚上,原本應該受到這樣折磨的,是另外一個人。”
一個無辜善良的孩子。你的兒子。
初遇李巧和小海的時候,茉莉從未想強行逆轉過他們的命運。
可就像二十年目睹廖家村慘劇後再也無法無動於衷的她,憤而離開那座小小的閻王殿時一樣,在與小海朝夕相處一年後的茉莉,再也沒有辦法眼睜睜地看著她守護著的那個孩子,一步步走入既定的命運。
生命裡曾經擦肩而過的那些人,即使隻是短短幾秒鐘,也足以改變一個生命的結局。
誰又能說巧合,誰又能說每一次分彆都會是永遠?
而這一刻的巧合是真的巧合嗎?
還是命中注定。
如果茉莉從來沒有出現在小海的世界,今天晚上的小海,會一個人孤單地死在冰冷的床上。
可她不要小海死。
她也不能讓小海死。
無論要付出什麼,無論要失去什麼。
“你看到了麼?踏著煙霧而來的牛頭和馬麵…他們穿著土黃色的長衫,步履緩慢神情肅穆。所有的痛苦,難忍的折磨甚至讓你不斷地呼喚他們的到來,從而早些帶給自己解脫。”
茉莉伸出手,托起已經無力垂下的李巧的下巴,溫柔地說,“如果不是你,就會是他。他還那麼小。你怎麼忍心讓他一個人孤單地跟在鬼差的身後,一步步走上黃泉路?”
死亡如風,常伴我身。
雨水中滿是濃鬱的茉莉花香。
李巧的眼前仿佛出現了幻覺,落在臉上的不再是苦澀的雨水,而是萬千散漫的雪白花瓣,帶走了所有疼痛。
李巧沒有辦法再回答。
她的身體軟軟地癱倒在茉莉的腳下,美麗的白皙的手臂再也沒有辦法高高舉起,對著那個孩子毫不留情地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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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海從來沒有試過這麼快地跑著。
他到底摔倒了多少次,自己也記不得了,隻知道自己再次從黑色的積水裡爬起身的時候,渾身的衣服似乎早已經濕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