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薑這一趟出去就沒回來。
北鎮撫司安靜無聲, 詔獄裡也全然平息,時間越來越晚,申百戶辦完事直接翹了班, 隨便找了張紙寫了字,讓人捎回給嬌少爺。
葉白汀打開折好的紙, 表情冷漠。
這裡是個人寫的字都比他好, 申薑就是個四肢發達的武夫, 才華水平在北鎮撫司完全排不上號,就這,寫出來的字不說鐵畫銀鉤, 至少像模像樣,跟他狗爪子刨似的字一比……
不要,才不比, 為什麼要比?每個人擅長的東西不一樣, 比用手寫出來的字好不好看——不如比手好看?就申薑那爪子, 哼,隻配叫爪子。
葉白汀看了看自己洗得白白淨淨,雖然有點瘦,但骨節足夠長, 形狀顏色骨相都不拉胯的手,感覺找回了些場子。
他慢條斯理的看向手中信紙——
字不多,大意就是,外頭浪了好些天,想媳婦了, 已辦輪休, 你將有幾天看不到百戶大人, 請務必控製住, 不要隨便想念,有事找牛大勇,不然就找指揮使?反正你們已經是那種關係了。
葉白汀:……
哪種關係?怎麼就那種關係了,你給我說清楚!
他感覺這紙上語氣欠欠的,就少了一個表情包——狗頭。行,申百戶你好樣的,膽敢內涵少爺,你等著的!
申薑捎來的當然不隻是信,還有肉。申百戶可出息了,這麼晚還能從酒樓要到席麵,當然為了涼也不減風味,並沒有熱炒的菜,涼拌加拚盤,糟的鹵的,素的葷的都有,有切好的醬牛肉,整個的燒雞烤鴨,也有根根分明的棒子骨,棒子骨是連湯帶肉一起送進來的,有湯好熱,牛大勇指揮人在廚下熱過,拎過來幾乎整個詔獄飄香,饞人的緊。
左右兩個鄰居乾飯乾的要瘋,好像八百年沒見過肉似的,尤其秦艽,終於能敞開了吃一頓,一個人能頂幾人飯量。
葉白汀倒是不太餓,比起吃肉,他熱湯喝的更多。
相子安頭回不計形象,扇子都扔一邊了,袖子挽起老高,兩隻爪子抱著根棒子骨就啃:“在下學成出門時算過命,說是出師不利,有大災禍,然隻要自己心竅未失,抓住機會,便可青雲直上,大路通天,沒想到在下的路在這裡……少爺厲害啊!”
秦艽不但饞肉,還饞葉白汀身上的東西:“那塊牌牌,少爺再給我看一眼?黑底金字,低調奢華,高貴又質樸,可真是好看,老子也想要!”
“你也就是想想了,以為隨便什麼人都可以?”相子安非常挑剔的白了渾身肌肉的傻大個一眼,笑眯眯的轉向葉白汀,“少爺您看,在下也沒犯過事,人也靈透,識心思懂眼色,您跟咱指揮使說說好話,幫手下我也求一個?”
葉白汀:……
“我和仇疑青沒交情。”
“嗐,都到這份上了,不用瞞,”相子安看看左右,神神秘秘湊過來,“在下同你講,在下可不是為了自己,這詔獄裡頭……有多少被牽連進來,本身並無大罪狀的人,少爺知道麼?隻要你一句話,甚至都不需要答應承諾,他們都可以是少爺助力,以後乖乖的聽少爺話……”
葉白汀哦了一聲:“我不需要。”
“反正少爺好好想想,”相子安點到為止,也不說了,往外看了看,再看看自己的手,突然痛心疾首,“狗子呢,玄風怎麼沒來?在下今天有美味的大骨頭,真的不過來分享麼!”
秦艽嗬了一聲:“來了也不吃你的,多臟啊。”
相子安眯了眼:“你說什麼?敢再說一句?”
秦艽肉啃的噴香:“多臟多臟多臟多臟——咋的,你咬我啊?”
相子安:“你給在下等著!”
葉白汀懶得理幼稚鬼吵架,慢悠悠的喝熱湯,然後就發現,獄卒押了個人過來——
“要不是今兒個要罰的人太多,刑房沒地方了,你小子可沒這麼幸運……好好的呆著,彆惹事,知道麼?”
“知道,您放心。”
一個挺瘦的青年被押進了對麵牢房,說話還挺客氣,眼熟得緊,不是石蜜是誰?
葉白汀對麵原本住了個刀疤臉,目光總是讓人很不舒服,最近不見了,好像是……半個月前?不知道是被轉走還是直接消失了,他沒問過,也沒想問,跟他沒關係,詔獄這種地方,人員變動不是很正常?
新來的鄰居很有禮貌,碰到他的視線,微笑著點了點頭,好像這並不是在暗無天日的詔獄,而是某個鳥語花香的午後,搬了新家,友善的和鄰居打招呼。
葉白汀看到了他身上的鞭痕,明顯是用了刑,但並不重,肩背隻有星星點點的血跡滲出,應該是申薑交代過了。詔獄刑房相當講究,可重可輕,一樣的數量,讓你死和讓你蹭破層皮,全看執刑人心情,手下都是技術活。
但他腿上的傷應該很重,纏了繃帶,有淡淡藥香,血跡斑斑,光是要好好坐下來都很困難,靠在牢門欄杆上,冷汗直流。
葉白汀想了想,用油紙包了塊肉,扔了過去。
石蜜一怔,下意識接住,愣愣低頭看肉,半晌沒動。
葉白汀:“放心,沒毒。”
石蜜終於抬頭,靜靜看著他:“我知道。”
“你不對勁,”相子安頭卡在牢欄縫隙裡,觀察葉白汀,“為什麼突然照顧一個不認識的人?”
葉白汀沒理他。
相子安看了看對麵,又看了看這邊,很快領悟了過來:“所以不是不認識,是認識,”想想少爺剛破的案子,心裡立刻有了答案,“凶手,史密?”
石蜜頜首:“在下石蜜。”
相子安這下認真的,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他一遍:“我道誰這般膽氣非凡,原來是你,失敬失敬。”
少爺回來時候和申薑一直在聊案子,他都聽到了,當下拱了拱手,拱完發現自己手裡還有肉骨頭,便客氣的往前讓了讓:“還要麼?在下這裡還有——呃,半邊沒動過。”
“不必,這個已然足夠。”
石蜜垂眸看著手中的油紙包,再次向葉白汀道謝:“多謝葉公子。”
葉白汀不覺得這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剛好自己手邊有多的,剛好對方很可憐的樣子:“不必客氣。”
石蜜全麵色肅正,很是認真:“要謝的,我雖沒什麼出息,也是父母好生教養長大的,不敢做失禮之事,有仇必報,有恩必償。”
頓了頓,他又道:“北鎮撫司有葉公子你,錦衣衛似也沒那麼麵目可憎了。”
葉白汀早知道這人有點軸,乾脆不說了,行吧,你愛怎麼想怎麼想。
不過這次是真沒事了,吃飽喝足後,他抱著手爐,卷著被子,一覺睡了很久。夢裡有四月暖陽,落花繽紛,有追著窗子跑的燦爛光影,窗外草地青青,樹梢落了飛鳥,身邊有個高大的人影倚在窗邊,看不清臉,也聽不清說了什麼,可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就笑了,笑的很開心。
醒來狗子正在和相子安對峙,鋒利犬牙都呲出來了,一副要咬人的樣子。
“你怎麼惹著它了?”
葉白汀趕緊招手讓狗子過來,按住頭就是一通擼。
“嗚汪!汪!”狗子抬頭蹭他的臉,親的不行。
相子安羨慕的都要流口水了:“在下就是想摸它一下,可它總想咬在下……”
葉白汀擼著狗子:“不怕不怕啊,他不嚇人,呃,他不嚇狗,也不會在身上塗毒,誘你去舔……”
相子安:……
少爺你知道你學壞了麼!
然而心中憤憤,表麵還要微笑可親:“少爺你勸勸它,讓在下摸一把,在下就告訴你個秘密,好不好?”
“不用狗子出賣色相,老子告訴你,”秦艽打了個哈欠,“你睡覺的時候,指揮使來過了,像是要找你。”
啊?
葉白汀這下真的有點緊張了,以前怎麼懷疑怎麼猜都沒關係,現在要對上真人……倒也不是虛,就是有些突然。
很快,外麵過來一個穿著錦衣衛製服的人,將他的牢門打開:“葉先生,指揮使有請。”
葉白汀:……
行吧。反正早晚有這一回。
他一起身,狗子就跟著站了起來,他往前走,狗子亦步亦趨,寸步不離。
“它跟著……”
“沒關係。”
這次不再是那個熟悉的黑暗小廳,小廳門在昨天已經被拆了,他走出詔獄,走出了長長巷道,看到了無遮無掩的陽光。
和之前的夕陽不一樣,這次是午後,陽光明亮燦爛,天空湛藍高遠,已經入冬,光線不再那麼熾烈,甚至不見特彆的溫度,落在身上卻感覺暖暖的,閉上眼,深呼吸一口,空氣裡都是自由的味道,和詔獄完全不一樣。
葉白汀都有點不太想走了。
“汪!”
狗子像遇到了什麼親人似的,突然往前跑,叫聲明顯和彆的時候不一樣,葉白汀睜開眼就看到了仇疑青,他穿著蟒青緞的常服,束腰,箭袖,袖口已金錢封鑲,更顯英姿勃發,身影昂藏。
他衝狗子伸手頭,輕輕揉了下它的頭,任它舔了兩下,手掌下翻,輕輕一按——狗子就乖乖的蹲坐在地,不動了。
之前因工作關係,葉白汀遇到過幾次警犬,訓犬員也是這樣命令它們,動作姿勢稍稍有些不同,但意思……他猜是原地待命?
他很快明白過來:“玄風……是你養的?”
仇疑青微微側頭:“你不是知道,它是狗將軍?”
葉白汀:……
總算想起第一次遇到玄風時,申薑的欲言又止是為什麼了,因為這倆的主寵關係!
“是你讓它去詔獄的?”
葉白汀心情有些複雜,好不容易有了個親近的小東西,沒想到是彆人養的,這一刻回想仵作房的解剖檢驗,狗子的表現,還有詔獄裡仇疑青經過,他怕被發現和狗子關係好,還趕狗子走……
尷尬了。
他還想表現的風輕雲淡,不要被彆人發現,其實一切都在彆人的掌控中,彆人早知道是怎麼回事。
葉白汀抬頭看著仇疑青,話音篤定:“你讓它去詔獄,讓它看著我。”
仇疑青挑眉:“這不是知道?”
葉白汀:……
這個他真沒猜到。對仇疑青的所有懷疑,所有分析是一回事,可仇疑青從始至終沒有正麵反饋,他也隻能保持懷疑。
“世間總有萬一,”葉白汀有個好處,就是不自負,不為難自己,某些時候臉皮可以很厚,比如現在,他就笑了,“萬一我猜錯了,你根本沒做這些很聰明的,提前布局,我豈不是暴露了?傻不傻。”
仇疑青視線滑過他的臉:“是挺傻的。”
葉白汀:“嗯?”
仇疑青卻轉了身:“我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
葉白汀頓了下:“不帶這麼誇自己的啊,指揮使大人。”
仇疑青勾勾手,叫上狗子,在前麵帶路:“有問題就問。”
葉白汀還真問了:“詔獄裡,你幫了我是不是?柴朋義找我,你都知道?那天我尋他談判,鬨出那麼大動靜,外頭卻沒什麼事,是你幫忙圓了場對不對?柴朋義要對付我,不應該隻有那點程度,少一頓飯而已,我太能找回場子了,是你阻止了更多是不是?”